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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拴钱太需要让自己放松一回了。他的梦中常有两张面孔出现,一个是大大,一个是罗金宝,他们出现了却不说话,只是微笑。他被这熟悉的笑容快要打垮了。一个男人要放松自己,通常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酒,要么是女人。拴钱看看划浆的叶丽丽,这是个好女人,天热,她穿着紧身衬衣和短裙,双臂伸展和收缩之际,双乳时耸时展,腰肢柔如弹簧,拴钱闭上眼,就能体味这女人带给他的妙处。拴钱更喜欢这个女人的安静,说话轻声轻气,在她身边,拴钱心中紧绷的弦能够松弛。

但拴钱今天离船时还是有些放不下,他在船上磨蹭并不是做样子给月香看。下午的天气越来越闷热,风平浪静中像是隐藏着一场暴风雨,他又查了一遍天气预报,还是无风也无雨,可是谁都知道,这狗日的天气预报就像小丑的脸一样不可靠,像笑是哭,像哭是笑。拴钱临走时还是把油布扛了出来,预备一有雨就让他们把货舱盖上,农民有句老话,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沙子也一样,汲水,下多少雨都默默接了,倘是风大,再大的浪头扑过来,沙子也来者不拒,无形中就渐渐超载了。

上岸时,拴钱又看见了根水家泊在岸边的船,根水将这条空船停在这里有快一年了,多少人都劝根水,说停一年就损失几十万,机器不响也会生锈的,根水不听,说不替父母报了仇,他上船会疯掉的,他雇了人守船,隔十天半月的让他们开船转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船的筋骨。船高高地立在水面上,船头系了缆,没落锚,那黑铁铸的锚从锚眼里垂挂在船身的半腰,像是一滴挂在船脸上的巨大的泪滴,让拴钱心酸,更让拴钱感到罪孽深重。拴钱每隔几个钟头打一回根水的手机,都是关机。他掏出手机,再打,还是关机。

拴钱和叶丽丽的云雨刚落幕,暴风雨就来了,窗外的树枝一遍又一遍扑过来抽打着窗玻璃,黄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一样斜射在玻璃上恨不得射穿,拴钱说我得走,伸手去抓衣裤。叶丽丽说,这么大的风雨你怎么走?拴钱裸着身子在地毯上转圈子,取了手机打电话给月香,想了想在此时此地不合适,又另拨了轮机长的号码,轮机长说,没事,油布都盖上了。拴钱还是像没头的苍蝇转圈,应当还有什么事,拴钱一拍脑袋,老三,老三的船来得迟,独自泊了一处,别是他出什么事。拴钱急急套上衣裤,奔向码头,叶丽丽怎么拦也拦不住。

老三不是什么好鸟,可拴钱是哥,老三是弟。拴钱是大,老三是小。拴钱得替爹想,替死去的娘想。

乌云压顶时,陈三宝的船尾正在开晚饭,水手说,三老大,不能吃饭了,得赶紧铲沙。

三宝说,慌什么,说不定风一吹云就散了,吃完了饭再看情况。不等饭吃完,雨点子就砸了下来。陈三宝放了碗,说,快,拉油布。水手说,还拉什么油布,铲沙都怕来不及了,你要钱不要命,我们得要命!顾不上收拾碗筷,一人一把少锨,把舱里的黄沙往江里铲。风大雨急,一会儿几个人上下都湿透了,谁都不敢歇口气,沙子淋了雨,更显得重,沙锨挖下去,仿佛挖的不是沙子而是铁锭,一直到雨停了,几个人才瘫坐在沙堆上,你看我,我看你,头脸上都粘着湿沙,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去船楼上拿毛巾洗手洗脸了,沈宏伟独自走向前甲板的暗舱,拴着铁链子的黑狗上来嗅了嗅他的气味,又趴了回去。老黑也认识他了。

这些日子沈宏伟实在太累了,吃不是吃,睡不是睡,他短短的几天受的罪比在岸上几十年受的都多,江匪打的伤还没痊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劳作又让他腰酸背痛,怨谁呢?自作自受,他苦笑一声。甲板上有脚步声,接着,有人从梯子上下来,是小小,她端着一脸盆清水,说,沈所长,你也洗洗吧。不等沈宏伟说话,放下脸盆,又踏着“吱吱”作响的梯子走了。

仅仅上船几天,沈宏伟已经不是岸上那个沈宏伟了,沈宏伟不在乎什么清洁卫生了。沈宏伟以前有个领导,为了几十万的好处费进去了,沈宏伟念旧情,去监狱看他,这领导是个络腮胡,一直是个讲究仪表的人。沈宏伟特意买了一把进口剃须器,上千元。见了老领导,老领导果然胡须长得能扎小辫,脏得像是挂着一只麻雀窝。沈宏伟觉得自己的剃须器买对了,老领导却苦笑着说,你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在这里用不着。云端就是龙,在虫穴就得是虫,不如给我买点吃喝的实用。沈宏伟这几天虽然不是蹲在监牢,却也体会了老领导那番话的苦衷。

沈宏伟撩起盆中的清水,亮晶晶的水珠从指缝间滑下去,他把整个脸都埋进脸盆,水从四周溢出来,却把一股清凉送进了沈宏伟的骨头深处。这个女人对他有过恨,有过怜,有没有一丝情?沈宏伟答不出。怎么说呢,有的女人,你即使和她睡了一辈子,你也无法弄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小大概就是这类女人?

拴钱划着鸭蛋壳在风浪中颠簸而来,拴钱说,老三,没事吧?三宝说,有事你也来迟了,黄花菜早凉了。拴钱看了一眼货舱,说,老三,不能停,你们最多才铲掉十几吨沙,还得铲。三宝说,雨停了,铲了不是白铲吗,再过两天这沙子可都是钱。拴钱说,雨停了,可这风还大,一个浪头进来就添几十斤重。三宝还是不依,说,老大,你别瞎操心了,一会儿拉上油布不就成了。

拴钱不是瞎操心,老三的胆子太大了。当初造船,老三打的是卖船的主意,上千吨的船他用的是六毫米的钢板,而且是卷板,俗称开平板,是拉回来后开平厂压平轧开的,它不同于规格板,规格板焊接面大,焊接时可以双面焊,开平板焊接面小,只能点焊,承重力就小。老三脑子灵活,他跑到啤酒厂买下了十几个生锈报废的啤酒罐,雇人电割了压成平板,做了底舱的内板,拴钱劝他劝不下,他反倒笑话拴钱死脑壳。可是老三的如意算盘没打成,船造成,运沙行情跌了,没人肯买船了,老三只能边跑船边等机会卖。可是,你老三自己造的船你心里得有个底,这样冒险是要出大事的。拴钱要再说什么,三宝说,哥,别管我船上的事了,我的船我做主,来,喝瓶啤酒压压惊吧。拴钱不理他,走到船头看老三下的锚,老三的锚用的是小型号的,拴钱担心这季节水深流急,这小锚扎不深,水一冲锚就滑动,千吨的重载船就会势不可当地向下走,不论是撞上船还是触上礁都是不敢想。老三的锚倒是下得实,秤砣虽小压千斤,可是这秤砣毕竟太小,未必压得住千吨的船,拴钱看着锚链上撞出的水花,心里说,但愿今夜水不要太急,平安无事。

拴钱走的时候说,老三,我做哥的最后说一句,今天你得守在甲板上,随时打电话给我。

三宝说,行,你是船队老大,听你的就是了,放宽心睡你的。

拴钱刚回到自己船上,手机响了,是小小。小小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拴钱说,你今天最好不要睡,风浪大,心里得警惕些。小小说,我才不怕这长江收了我去,就是做一条江里的鱼也比我现在过得自在。拴钱不想听她胡说,没吭声。小小说,你别关机,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告诉你,我没机会了。那天,大大在汽车站和你见面,是我跟踪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里这块石头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个手机,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拴钱说,你胡咧些什么,你还嫌这日子乱得不够?拴钱把手机盖“啪”的一声合上了。

老三躺在甲板上,掏出手机给春花打电话,老三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每天都得通上几回话,老三每次都要问她同一个问题,春花,你真的还是处女吗?春花疯笑着说,我是处女,你就休了老婆娶我吗老三说,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春花说,那我就告诉你,本小姐是货真价实的处女,你娶了不后悔。老三想不通,这小小看上去小家碧玉,冰清玉洁,到头来却是一只破鞋,这春花在浑水中打滚,居然会是黄花闺女。老三自以为脑子比别人聪明,也算不准这世道的女子。每次通话春花总是叮嘱他,你的保单得随时放身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是一个敬业的保险员。老三摸了摸口袋,没在,挂了电话就去房间里找,风大天有些凉意,老三还得扯一床毯子上来。小小已经睡了,双腿捆着尼龙绳,自从沈宏伟上船,老三就要求她把腿捆上,老三说,你那两条腿太容易叉开了,叉开了就留了空子,留了空子就容易让人钻,何况沈宏伟熟门熟路。小小不从,老三就动拳头,打怕了小小就乖乖地捆上,捆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老三冷笑了一声,回了甲板。

倘若这条船真沉了能赔多少?老三在肚里已经算过多少回账,当然是大数目,当然是稳赚。凭良心讲,老三内心也舍不得这条船,造这条船,老三比老大多费了多少心,老三自己清楚。富人富日子,穷人穷打算,老三每进一回材料都动一回脑筋,能省则省,老三恨不得刀尖上削铁。就说啤酒厂那批废罐板,到船台上已是深更半夜,老三硬是一块块独自从卡车上卸了下来,每块船板上都有他陈三宝的心血和汗水呵。倘若这船真的沉到江底,老三的心中绝不好受。可是要想扭转逆境,要想偿还那些借款,要想有机会与老大比个高低,这又是唯一的出路。老三在甲板上翻来覆去,沈宏伟在暗舱里探出头,说,三老板,要不要我上来陪你。老三说,你睡你的觉,老子要你陪什么?你又不是个女人。

老三在梦中搂着春花时,船中间一串沉闷的喑响,船裂成了两截!老三先是感觉到自己立了起来,接着又滑了下去,老三睁眼看,船头船尾都翘了起来,船尾的船楼子正缓缓压过来,船舱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畚箕,面对面朝江中倾泻着沙子,船真的出事了!老三喊了一声“救命”就跳入江中,老三水性不错,他眼睁睁看着断成两截的船身渐渐被江水吞噬,声嘶力竭地哭喊“救命”!

四周的船都被惊醒了,雪亮的探照灯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谁也没办法能挡住下沉的船,甚至没有一个人下水来救他,他们站在船上,默默地看着,只有几个人往水面上扔出几只救生圈,老三伸手套住一只,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捞住了一只,是沈宏伟;小小呢?小小双腿被捆着,老三心里一惊,救命啊,我老婆还在房间里。仿佛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嚎,船上人的习俗,不救落水者,落水的人是龙王爷要索他的命,你救了他,龙王爷就得索你的命替他。老三喊,谁救我老婆我出十万,不,二十万,三十万。没用,钱在性命的代价面前苍白无力,断船下沉的速度正在加快,老三、沈宏伟、水手,还有老三船上的黑狗在灯光下扑腾,像是众目暌睽之下掉进水缸的几只老鼠,水手说,别喊了,喊了没用。老三才噤了口。

拴钱和月香划着鸭蛋壳冲过来了,月香拉住老三的手,老三说,嫂子,不要管我,我要手机!他一个鱼跃掏出月香口袋中的手机,对着快要沉没的船楼子连按了几下快门。

这是春花说过的,要有现场照片。冷静下来老三比谁都冷静,老三已经知道,要救自己只有靠自己。

拴钱是在半睡半醒之际听到手机铃响的,他以为是老三,手机说,哥,我是小小,不是大大。拴钱说,小小,你怎么了?手机说,船断了,快要沉了,水已漫到了我胸口。拴钱吼道,你跑啊,快跑!手机里的声音没了。拴钱对手机“喂”了几声,扔下手机,解开鸭蛋壳系绳,月香也跟上来,手桨并用,但一切都迟了。

三宝上了鸭蛋壳,沈宏伟和水手也都把一只手搭上了船帮,鸭蛋壳船小,载不下这么多人,黑狗没有手,爪子抓不牢船帮,三宝把狗唤过来也抱上了船。船楼子的楼顶终于晃了晃,发出沉闷一的声埋入江水中,江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掀起的浪头几乎要把鸭蛋壳打翻。黑狗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猛一下从船上跃进江水,沉船处的江面空无一物,只有江底的急流撞上沉船,冒出江面,不断开出一朵朵硕大的浑浊的花朵。黑狗游到那里什么也找不到,不时耸起脑袋发出怒吼,一圈一圈地茫然游动,谁都知道黑狗在呼喊着小小,小小上船时间不长,喂它才几个月,黑狗却舍不下女主人了。黑狗的怒叫渐渐变成了哀鸣,那叫声像小孩尖锐的哭声一样凄厉,一声声刺进船上每个人的心中。人,难道真的连一只狗的情义都比不上?拴钱几次要跳下去,都被月香和水手抱住,水深流急,跳下去无疑再送一条性命。拴钱嚎啕大哭,野狼一般的嗥叫与狗的吠叫响彻江面。大大死,他束手无策。小小在自己眼前被江水吞没,他又欲救不能。他拴钱算什么男人!

黑狗突然停止了吠叫,它大概觉得,那条它赖以为家的船载着小小已进了长江,它奋力向江心游去,没人唤得回它,江水奔腾,黑狗奋力向上游游,激流却将它不停地向下流推搡。渐渐地,它变成了下流远处的一个黑点。

黑狗到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它竭尽全力向上游,结果却是背道而驰,向下流,每况愈下,直至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