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木板上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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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紫芳回市里没多久,也就一个月吧,和吴懋林登记结了婚。吴懋林的父亲原先开过公司,置下柳林路3号整套三层楼带前天井的房子,现在只有三楼朝南的一间大房,朝北的一间小房归他们。

紫芳头一次到吴家,闻得房间里一股怪味,问吴懋林这是什么味道。后来才慢慢知道这股怪味其实是墨味,吴家虽经商,却是书香门第,这墨味还是吴懋林的父亲留下的,他走了,墨味尤存。只可惜吴家这三个小孩没一人习字。困顿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过着日子。

吴懋林哥哥要结婚,又没有房子,只能买了几张三夹板,把大房隔成了两间,吴懋森夫妻俩住外间,吴懋林住里间,吴懋林寡居多年的母亲住朝北的小间里。紫芳和吴懋林结婚时,吴懋森的孩子已经四岁了。紫芳来了,吴懋林的母亲就摔手不带了,她读过大学,小间的墙上挂着大学时拍的照片,虽老了,风度还在,她本来就坐不住,有不少喝咖啡,逛百货公司,听昆曲的老姐妹,中午睡了午觉出门,要到吃晚饭时间才回来。紫芳等于要带两个孩子,而且很快又增加到三个,吴懋琪从母亲那里知道二院叫紫芳在家里带小光,等小光满一周岁再送医院托儿所,等于给紫芳放了长假,把女儿娇娇也送了过来,说,反正二院放你假,管两个是管,管三个也是管。说紫芳换尿布的方法不对,把小光一把抓过去,倒趴着到膝盖上,说这不快多了?不动脑筋,还用得着放床上去换。小光吃力地朝上翘着头,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心疼地抱过来。吴懋琪还在那儿说着,不绝口地赞二院好,说这种事只有二院做得到。

二院1910年就建院了,是由两个法国人创办的。原先只是一前一后两幢红砖房,现在的院区是围绕着这两幢红砖房扩大起来的。二院一直是市里最好的医院,还没有出过这种人命岔子,所以有关这孩子的决定都是经过慎重再慎重地讨论之后作出来的,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将来受到最好的教育。紫芳没有回来之前,全院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几乎都知道她要带着那个孩子回来了。她被安排在工勤科,没有人提出疑义,也没有人提出她去松廓之前就参加了医院办的护理学习班,是那一期成绩比较好的学员。紫芳一年多以后才意识到从职业上来说她是被打入了死牢。她没有资格当护士了,没有资格再去护理别人,没有资格发药,也没有资格给别人打针。打针是一个让她听了心里会起反应的词。不管她在哪儿,仿佛会乘上时光快车似的,一瞬间回到那个闷热的傍晚,产妇的呻吟,和无处不在的即将在秋风里死掉的虫子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就在那天晚上,她犯了一辈子最大的错误,而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在赎罪。

小光还小,娇娇和大哥的儿子大胖却是动不动就要为一块饼干抢起来,吵起来。娇娇来了没几天还拆了个烂污,把嫂嫂放在梳妆台上的口红弄断了。嫂嫂气得要命,说这口红是法国货,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她都舍不得涂。紫芳和吴懋林听了面面相觑,后来吴懋林只能塞了点钱给她,嫂嫂开始不要,说她要钱干什么,她实在是心痛东西,娇娇弄断的那截,她捡起来擦掉灰尘,放在一只小碟子里,喏,她说着,跑出去把碟子端进来叫他们看,她现在要用了只能用手拈一点,——她的心痛不是假的。吴懋林一定要给她钱,她也就接了,说,紫芳,我也劝劝你,做不了的事就别兜下来了。紫芳知道嫂子怪她在吴懋琪面前做好人,不敢得罪她。吴懋琪礼拜六下午厂休来接娇娇回家,紫芳跟她说了口红的事,吴懋琪一听就笑了,说大嫂这么小气,活该。吴懋琪自去了缝纫机台板厂笑起来越发响了,送娇娇回去的话闷在了紫芳肚子里。

紫芳整天忙着三个孩子,到了夜里腰酸背痛,连跟吴懋林亲热的力气都没了。她还很怕弄出声音来,被外面的哥嫂听见。吴懋林说,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也要做的。但是紫芳喘息起来就是动静大,床板也咯吱咯吱响着凑热闹,虽然一个礼拜总有一到两个夜里,睡着的紫芳忽地醒过来,看着被洒进来的月光照得一片银光的墙板,感觉到外面的寂静中正在发生什么,空气中爬满了蠕动的虫子,成千上万只虫子一块在蠕动着,渗过墙板,一直渗到她身上,肉麻麻地难过。紧跟着,那些虫子又一轰而散,散得一只也没有了,空气还是空气。再接下去,吴懋森就起来了,拖着鞋皮到楼下卫生间去小便。他回来,嫂嫂也跟着下去。证明了紫芳的感觉没有错。但是他们不弄出声音来,第二天早上打了照面就不觉得尴尬,其实尴尬的还是紫芳自己,但是她没有嫂子的底气,先红了脸,先低了声气,眼睛也不敢正面看。这也是吴懋林的母亲看不起她的一个方面,她身上始终有着愚蠢的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愿意把事情揽下来,关她什么事呢?聪明的人做出来的事样样聪明,笨的人做出来的事自然样样笨,连烧点菜也烧不好。

吴懋林的母亲不单跟吴懋琪说,还跟相熟的邻居说。不说也不行,邻居的眼睛又不是瞎掉了,她从松廓回来突然带回来一个小孩,是不是她的私生子啊?谁都好奇,谁都要问一问。紫芳最气的还不是这些,她最气的还是她们看着她和孩子的眼光,她抱孩子到弄堂外面,总归有几个人围拢上来。紫芳最不愿意当着她们的面提他母亲怎么出医疗事故死的。她总觉得这孩子虽吮着手指,眼睛里带着茫然的欢喜看着外面的人,汽车,他其实是听得懂的,知道她们在说什么。那些现在没意义的声音,将来总有一天会影响到他,把他变成一个寡言少语,沉默,样样不热心,没劲的一个人。她不愿意那样。不管她们说什么,她一概只微笑着,点头,摇头,由着她们说些话里有话的话:紫芳,这小孩跟你长得倒很像嘛?是你外甥?或是压低声音说,紫芳,听说这孩子的亲生娘死掉啦……是不是真的啦?真是作孽啊。紫芳听了也只能生生闷气,把一股气郁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就和吴懋林吵一架,说些不如离婚算了,她带着孩子走了算了的话。这也是气话。不用吴懋林说,她自己也知道,离了吴懋林她又能去哪呢?她已经这样了,——已经这样了,就像过去农场的驽马,到哪儿都是匹驽马了。而且,就在他们一边吵着的时候,她竟然怀了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