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属于我一个人的爸爸。他叫马未,二中音乐老师。那时,唐梦与人合开蛋糕铺,我常去那里,除了吃,还要拿,因而我的书包永远油乎乎的。我偷出的蛋糕都犒赏马未和他的同事了。更多的时候,我和马未在一起。他去上课,我就趴他办公桌上折卸玩了没多久的电动汽车,或去操场玩球,要么听马未的同事吹牛。体音美是一个大办公室,热闹得很。马未的桌子在角落,但只要他在,他便是中心。马未愤世嫉俗,一个话题能说上半天。新修的马路尽是坑,交通局长该枪毙啦;下水井盖屡屡失盗,逮住小偷就该剁手啦;学校管理只重形式没有内容,重视人才是空话啦等等。马未抽玉溪烟,而且慷慨地散给在场的人,他说这是我老婆卖蛋糕挣来的,干净得很。然后他会说到校长,校长也抽玉溪,一天一盒,自己买烟?鬼才信!
在家马未也这样,牢骚满腹,唐梦说他是没有薪水的评论员。马未的职称多年解决不了,他骂校长只照顾女教师,尤其是脸蛋漂亮的,会撒几声娇的。后来脸蛋不漂亮的,大老爷们儿都评上中级,马未仍然靠边站。唐梦和马未吵了两个晚上,马未终于低头,答应看看校长。他不让唐梦去,说我一个人堕落就够了,岂能连累老婆受辱?他提了唐梦准备的好酒,包装得极其精美的蛋糕,悲壮地出发。他骗了唐梦,和朋友喝了一晚酒——两瓶当然不够,又搭进许多啤酒,蛋糕则送给了服务员。唐梦恨得咬牙,马未却问她,如果有两条路,一条肮脏一条干净,她选择哪条。最后唐梦也被马未煽得满腔义愤,不评就不评,老娘多卖十斤蛋糕,什么都有了。
马未宠我甚于唐梦,就是现在,我也不会改变说法。唐梦说我晒黑了脸,马未说包公就是黑脸,如果马宝——我那时的名字——成了包公,是天下最大的幸事。唐梦嫌我坐得不直,会变成驼背,马未说刘罗锅官居一品,是大清奇才。唐梦嘴上骂着,眼窝却乐滋滋的。马未的梦想是当个歌唱家,但一次咳嗽坏了嗓子,只能当个音乐老师。皮城有演唱会,他场场不误,场场带着我。如果是男高音,他就会说,我的嗓子没坏,现在台上就是我。观看露天演出,我常常骑他脖子上。
一年一度的中小学艺术节,是马未最风光的时刻。他的笛子独奏是二中选送的重点节目。马未说校长就办这一件人事,而他也不负校长厚望,年年拿奖。马未不是为了给校长脸上贴金,从不参加学校的庆功会。但有一年,马未出了丑。甭说奏出动人的旋律,连音都吹不出。他反复试着,直到被主持人请下台。那是我闯的祸,我在他的笛子里塞了一瓣蒜。马未找到原因,只说我太淘气,然后又安慰我也安慰自己,关羽还走麦城呢,老子也卖够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切。马未喝了假酒,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差点要命,幸而他身体好。挂在马未嘴边的自然是对假的痛诉,假烟假酒假唱假脸。同时他对假的东西怀着极深厚的兴趣,什么有假,如何识别,搜集了许多资料,还自费编印了一百本打假手册。马未成了学校的打假斗士。一教师的亲戚买了假化肥,亲戚向教师求助,该教师便找马未。马未热情地领那个农民投诉,农民最终获得赔偿。一时,马未名声大噪。因马未不务正业,校长还专门找他谈话。
一个星期六,马未和几个同事在办公室会餐。极简单,不外乎罐头、花生米、火腿、啤酒、榨菜、方便面。每隔一两星期,他们都要会餐。我放学就到马未那儿,也算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的话题与我无关,不知那个大鼻子体育老师怎么冒出那样一句话。也许喝多了,管不住嘴巴,或只是和马未开玩笑,他们常互相开玩笑。我冲大鼻子要他手里的啤酒盖儿,我喜欢盖子——兑奖标志都在盖子上。大鼻子给我盖子的同时,说,马未,马宝怎么长得和你不一样?马未嘎嘎大笑,还骂了粗话,我他妈只这一样可以自夸。仍旧喝着,吹着,声音更高了,没有什么异样。
我和马未直接回了家,之前,我俩总要去蛋糕屋呆一会儿。我刚打开电视,马未把我喊到洗手间。他站在镜前,淋过水的脸还滴淌着,双手搓着那块蓝色香皂。他让我洗手,我说干净着呢,掉头就走。他一把擒住我。他帮我搓洗,还说些讲卫生之类的话。我心不在焉,想抽手,却抽不脱。后来,我看见镜子里的马未,他的眼睛瞪得红菜椒一样大。我偏过头,他的目光也折下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目光,坚硬,骇人。我踢他一脚,终于挣脱,两手还沾着泡沫。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马未不对劲了。他总是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寻找丢失的东西。我不再配合他,不再和他站到镜子前,但好像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在他前方、在我身后立着,盯我一阵子,他的目光仰起,看着“镜子”。起先,只是我俩在一起,他才用怪异的目光看我,后来唐梦在身边,他也不时地扎我。我不知唐梦觉察没有,反正她什么也没说。有一天吃饭,马未盯住我,我不高兴地摔了筷子,干吗瞪我?马未做贼心虚地一笑,冲唐梦说,咱儿子越长越帅啦。唐梦呛他,还用你说?
马未不再让我到他办公室,不再带我看演唱会,当然,他有许多借口。他仍然一口一个宝儿,可我觉得很别扭。半夜,我常被隔壁的声音吵醒。我听不清他们吵什么,但一定与我有关。我可没那么傻。
这样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多。一天夜里,他们吵得更为激烈。我憋不住,踢开他们卧室的门,打开灯。两个赤裸的人,唐梦在床上趴着,马未坐她身上,那情形似乎让她驮他。静默片刻,唐梦突然爆发,大叫着跃起,将我猛拽至床前,气咻咻地,睁大你的枯眼瞅瞅,哪儿和你不一样了?马未冷笑,哪儿和我一样?我和马未是长得不大像,这一点我也瞧出来了。但马未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质问,我不是你儿子?马未迟疑一下,说,这是我和你妈的事,睡觉去!我还能听他的话么?我转向唐梦,声音老成得足以撑裂唐梦和马未的眼眶,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他儿子?唐梦呆了呆,忽然哇地一声,拍着大腿叫,冤孽呀!
家庭战争难以平息,因为我“知道”了,反而公开化。唐梦和马未决定带我做鉴定,唐梦说日子没法过了,但她要让马未后悔一辈子,他的枯眼灌满了污水。迈医院的台阶时,唐梦闪了脚,膝盖磕在瓷砖上。顾不得我了,马未背着唐梦去骨科救治,一通折腾,医院下班了。唐梦伤好,却改了主意,她不想受辱,更不想让我受辱,如果马未不愿意过,离婚好了。你从这个家滚出去,我和宝儿好落个清静。
马未似乎后悔了,或者折腾累了,有一段两人相安无事,彼此客气。他也不那么古里古怪地瞅我了,唐梦回家晚,他常常带我吃羊肉串。还教我如何识别真假羊肉。这叫什么?修补父子关系?我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那天,马未要带我去个地方。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他儿子。他还说,他和唐梦的吵与我无关,那是大人的事,大人总要吵架的。看见医院大门,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死死攥着我,我放弃了挣脱的打算,趁机提两个要求,关于吃和玩的,我喜欢吃,也喜欢玩。马未连连说,没问题,老爸什么都答应。
我乖得像个木偶,马未松开,我仍贴着他。他交费,我提出上厕所,他往那边指指。我当然知道,早就看见了。我进了女厕,躲进木板门,插了插销。让马未等吧,我可没那么好哄。我蹲在角落,看着四壁上莫名其妙的图案。我以为只有男厕所乱写乱画,没想到女厕所也这样。我不知道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马未,我总是骑他脖子上的马未,我喊了多年爸爸的马未忽然就怀疑我了。如果他不是我爸爸,那谁又是我爸爸?我害怕极了,万一我真不是马未的儿子……我能做的就是不让马未得逞。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马未喊我。我往后缩缩,如果我会隐身术就好了。声音渐大,他准站女厕所门口了。隔壁的女人解决完问题出去,马未问她看没看到一个男孩,女人回答得很干脆,没看见。声音远去,他准是去别处寻了。我没敢出去,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片刻,马未的声音又跳在耳边。我觉得他探进头了,他叫得那样急。居然进来了。他粗暴地拍着门板。先是女人的尖叫,接着是杂沓的脚步。我听见马未往外跑时撞倒了什么,门口,他又与什么人对上了。他的声音好像被扯碎了,我在找我儿子!没人信他的话,因为没有谁拉拽我藏身的门板。
那天晚上,马未比唐梦回家都晚。他脸色难看,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趁唐梦不在,他悄悄骂我臭小子。我没有告诉唐梦,那一刻,我突然长大了。
马未没有放弃,半个月后,又带我去了一趟。他直接从教室接我出去,和老师请假的理由是给我化验微量元素。如果现在,他拖也不会把我拖离教室。那时,我毕竟对大人怀着难以说清的畏惧。马未向我保证,绝对是化验微量元素,所以去的是另外一家医院。但我识破了他的诡计。他把我攥得更紧,恨不得绑他身上。他问我还上厕所不,我摇头,他不会再让我一个人去。我被他押进抽血室,坐在凳子上。戴着口罩的护士用胶皮管扎住我的胳膊,轻轻拍了几下。她撕一次性针头袋,我另一条垂在桌底的胳膊突然抬上来,猛地一扫。桌上的架子连同架子上装了血的试管、碘酒瓶子统统栽到地上。尖叫。唏哩哗啦。乘马未点头哈腰地道歉,我溜出来。瞧马未的样子,上半辈子的笑怕都挂脸上了。马未面对的不仅是喝斥他的护士,还有那两个刚抽过血的女人,她们不挠他算他运气好。
我没有闯祸的慌张和不安,快意地吹着口哨。我没让马未得逞。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可以教训马未。当然,也可以教训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