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唐梦吵醒的。她的声音里灌满愤怒,像是猴抓了脸。不知哪个倒霉的家伙大清早就惹着她了,她是那么好惹的?我起来撒尿,往客厅探探头。唐梦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一条腿横在茶几上,一条腿跷着,电话夹在两腿之间,一手握话筒,一手有节奏地敲着。她满脸春风,猛看上去,还以为她听音乐呢。这是唐梦的本事,她还能边嗑瓜子边打电话。她实在是当演员的料,可惜连一只眼的导演也未碰上。
我重新躺下,把被子拽过头顶。没一会儿,唐梦走进来,拍拍我,让我起。我未动,鼾声顿起。唐梦说别装,我晓得你醒了。她挠我脚心,我烫了似的一抽。唐梦哈哈大笑。我龇牙咧嘴地瞪着她。唐梦再叫,起呀!我说疼,唐梦顿时慌了神,俯下身问,怎么了?宝儿!我说肚疼。唐梦边拽我的被子边叫,怎么不早说!我去喊车。别看她擅诈,我有对付她的绝招。吓吓也就够了,我可不想让她满世界嚷嚷。我说再睡一觉就好了,你别烦我。唐梦大松一口气,哎呀,你可吓死妈了。她央求我起,说要带我去空中花园,这次让我玩个够。我知她捉了冤大头,这是她吵了一早的战果。我问哪个,唐梦说别管哪个,反正他们都听你妈的,哪个都一样。我说可别三个一起去,打起架都拉不过来。唐梦拍拍我的脸,少贫嘴,小心我生气。
我和唐梦走进麦当劳,脸色姜黄的付成从角落射起,鬼鬼祟祟地打个手势。我脆脆地叫声二爸,满屋子都听得见。付成被咬了似地抽抽,又苦苦一笑,低声问唐梦,要点啥?唐梦问我,我说老规矩。付成赶紧离开座位。在唐梦的三个男人中,付成胆最小。不知唐梦当初怎么看上他,或者说,他怎么看上了唐梦,他和她绝不是一路人。
我和唐梦开吃,付成几次欲开口,都被唐梦打断。他紧张地窥眼四周——尽管没几个人,又瞅瞅我和唐梦,额上渗出亮闪闪的一片。我夹了块餐巾纸给他,他受了恩宠似的,冲我一笑,再次看表。唐梦沉下脸,你怎么回事?成心不让人吃呀。付成终于逮住说话机会,讲他写了一夜材料,困得不行。唐梦揶揄,你熬得这么辛苦,怎么还是个副科?付成难堪地笑笑,说上午还得修改,他实在是没工夫。唐梦叫,说的好好的,怎么又反悔了?付成说他并没答应,是唐梦逼他。唐梦看他,他马上改口,确实抽不开时间。唐梦问,这么说,你不陪我和宝儿去了?付成说人去不了,所有费用他出。唐梦冷笑,你以为我只是要钱?付成迅速扫我一眼,说他没那么想,不过肯定要花钱的,所以……他抓出一个信封,推唐梦面前。唐梦瞅他一会儿,妥协,好吧,你混个正科,我也高兴。记住,欠我一次!付成得了特赦似的,我一根薯条没咽进肚,他已没了影儿。
我斜着唐梦,泡汤了吧?唐梦把信封塞进挎包,太小瞧你妈了。话音未落,一个矮实的家伙戳到眼前,嬉皮笑脸的。我马上明白唐梦并没打算让付成带我俩去,她打个时间差,不过是让付成出点儿血。晓得唐梦的厉害了吧?唐梦责怪刘月迟到,刘月嘿嘿着,说昨晚打了半夜麻将。唐梦生气地说,讲好今天出去,你还打麻将?刘月说,我得挣几个呀,不然哪里有得玩?唐梦骂,一张嘴就哭穷,我抄你家底了还是咋的?刘月说这年头挣钱就像钉子尖削铁,难呀,你说是不是?他目光转向我,要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他让我叫爸,我说我可不白叫。付成最怕我喊他爸,我偏叫,我喜欢瞅他被咬了脖子的样。刘月爱让我叫,我偏不叫。不过,我倒是愿意和刘月混,刘月比另外两个家伙有趣。刘月佯叹,什么世道呀,唐梦,我越端详,他越不像我呀。唐梦骂,闭上你的臭嘴!那个母老虎给你灌什么了,大清早就乱喷?刘月略显无奈,我闭上,你们抓紧吃。我没把刘月的话放心上,我早就百炼成钢了。对于谁是我真正的父亲,已不像起初那样折磨我了,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没上车,唐梦和刘月就干起嘴仗。刘月要买矿泉水,唐梦嫌他没提前准备,打心眼儿里就想凑合。刘月说不过上趟山,又不是登月,有什么准备的?要是凑合,他就不开车,直接骑三轮了。唐梦说他是怕失了老板身份,不然就改滑板了,在他心里,她连三轮车都不配。刘月调侃他算什么老板,除了不给自己作揖,见了耗子都得上供,求耗子别掉酱油桶里。唐梦嗤地乐了,说那是活该。
我利索地爬上车,我喜欢坐副驾驶的位置。当然不是第一次坐了,唐梦常逼刘月拉我去什么地方。刘月买来矿泉水,唐梦依然抱着膀子站着。刘月问她干吗不上车,唐梦拉着调子问,你说呢?刘月拍一下头,拉开车门,躬躬腰,格格请!唐梦钻进来,嘴却没饶他,别委屈得小太监似的,你见耗子都磕头,我不配你拉车门?你在家也这样没眼色?刘月干嘿一声,说老实话,在家我都不用自己洗脚。唐梦抢白,你脸上的道子是咋回事?猫抓的?刘月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唐梦说,得了吧,再复杂,也不是金丝镶进去的。刘月抱怨,见面就吵,干吗还要见面?唐梦说,逮你不容易,逮一回还不让过过嘴瘾?刘月说看来我只能奉陪了。唐梦却不说话了。
前面堵车,唐梦骂,破地方,走哪儿哪儿堵。那次也是坐刘月的车,在大街堵了一小时。刘月说,别骂了,美国倒是好地方,不堵车,可有恐怖袭击呀。唐梦怪刘月起得晚,不然不会堵这儿。刘月说我是罪人啊,我干吗要生产这么多车?唐梦抓起矿泉水击刘月一下,刘月龇了牙说,唐宝,救救驾哎,让你妈欺负死了。我老成地说,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就当我不在场。刘月说,我可是你爸,你不心疼我?我说,我的爸多了去了。刘月嘎嘎地笑,脸都歪了,唐梦……听听……你有没有一个连?瞧唐宝这气势!唐梦又砸刘月一下,我猜她准瞪我了。我不在乎,早就不在乎了。
一疏通,刘月开得飞一样。唐梦叫他慢点,半夜没睡,还开这么快。车慢下来,和马车差不了多少。唐梦说他成心,这么开,天黑也到不了。刘月说快了不行慢了不行,要我怎样?唐梦骂,你滚蛋,我开。刘月说我可不敢把唐宝交给你,我加速……怎样?唐梦不理他。刘月歪歪头,看见了吧,你妈要多厉害有多厉害,哪天上法庭,你可得替我作证。唐梦岂能饶过他?就这样,又叫上板了。唐梦和刘月在一起总是这样。我不在乎,想听就听,不想听就给耳朵塞上MP3。
到那儿已不早了,车上不去,只能开到半山腰。所谓空中花园不过是在山上栽些原来没有的花草,没什么意思。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不少好玩的,射箭、打枪、空中攀越、恐怖魔宫等,最让我留恋的是那片湖水。那是自然水,清澈得像婴儿的眼睛,没有天池出名,但据说水域比天池宽。上次我只玩一个小时,游费太贵,这次唐梦带了付款机,我要狠狠地过瘾。
我上厕所,刘月跟进来,一手解裤子一手摸我的头,说明天悄悄接我出去,他发现一个地方,更好玩。我是谁?马上识破他的伎俩,问,不只是玩吧?刘月说,你是男子汉,什么都不怕不是?我说,别给我戴高帽子,你怎么贼心不死?刘月说,我就是想弄个清楚,你要真是我儿子,这车,那酱油厂将来都有你一半,假如不是,咱也是好朋友,你想去哪儿我都拉你。我才不上当呢。我忽然说,你尿裤子了。刘月低下头,我趁机跑出去。
游天湖快艇十五分钟一百,划船一小时五十,唐梦张嘴就说快艇一小时,划船两小时。刘月吃惊地问,坐这么久?唐梦说又不是割你的肉,几百块钱,要你命了?刘月说不是钱的事,坐这么久,没意义呀。唐梦呛他,离婚有意义,你敢吗?刘月说咱说的是骡子,怎么扯到马了?我下午还有事。唐梦警告他别想溜,不然……她重重地呼哧一声。刘月再次妥协,说这一天他属于我和唐梦,包括晚上。他别有用心地说,唐梦,可不能撵我呀。上次,刘月喝了酒,赖在唐梦床上,唐梦假模假式地轰他,是我当机立断打了110.
唐梦不敢坐快艇,只能刘月陪我。穿防水马甲,落座,系扣,那个黑瘦的蛮子正要发动,唐梦突然叫,等等!她从岸边跑上甲板,让刘月下去,她要上。刘月说可以坐三个人,唐梦固执地让他下去。我稍一思索,便猜到她的心思。刘月不是傻子,他还算有风度,冲蛮子解释,她是老板,她说了算。我不让唐梦上来,刘月就是想谋杀我,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她多虑得近乎愚蠢。但根本拦不住她。她急匆匆的,一副我已遭劫持的样子。蛮子早就不耐烦,唐梦一扣皮链,小艇箭一样射出去。我远远地瞥一眼被遗弃的刘月,他的情绪彻底让唐梦糟蹋了。仅仅一闪,我很快淹在溅起的水沫和唐梦的尖叫声中。转了半圈,唐梦不叫了,她顾不上叫了,一团一团的东西从她嘴里往外喷。蛮子背对我和唐梦,我连吼二十声他才回过头,艇慢下来,崴了脚的样子。
刘月挎着脸色惨白的唐梦上甲板,蛮子问是否继续坐,我大声说,当然坐。刘月和唐梦看我,我说,我想一个人坐。刘月说唐宝是个男子汉,没问题。更多是给唐梦听的。唐梦简单嘱咐了蛮子,便歪在刘月怀里。
你一个人乘过快艇吗?那感觉比吃烤肉好几百倍。虽说蛮子立在艇头,但我眼里没他。只有我和无边无际的水。是的,那一刻我看不到岸,看不到唐梦刘月,眼前只有水和跳起的白浪。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洼水,而我是一条撒野的鱼。唰,唰唰,永远这么下去该多好。
快艇终是靠岸,我怀疑时间有水分,问够一小时吗?蛮子说超了八分钟,想坐接着续钱。我瞅瞅立在岸边的唐梦刘月——还真像两口子,放弃了。
划船时,唐梦极力邀刘月,仿佛为了弥补她的不信任对刘月的刺激,她甚至撒了娇。刘月不划,说等我们。我嗨一声,三爸,别睡着了,小心被划了包。我知刘月被小偷割过包。刘月眉毛快速抖动一下,我叫,免费的,不用紧张。刘月咧咧厚嘴,骂我什么。
唐梦脸色好多了,但眼里仍有惊喘未定的游云。她说刚才吓死了,我不屑并带了些恼火,不就乘个破艇吗?我又不是小孩子。她问我什么感觉,我说和吃烤肉一样,她被我逗笑。我没说我的水世界,没说水世界没有任何人。我想再次沉浸其中,显然徒劳。我什么都看得见,也听得见,就算划到湖心。当然,我看不清刘月的面孔,可我知道他是岸边众多人影中的一个。唐梦解开食品袋,问我吃不吃酸梅,我忽然问她,刘月不会跑了吧?唐梦粗声道,他敢?!然后不悦地,你总是小瞧你妈的能力,你以为你妈只会嚷?
我和唐梦上岸,没见刘月。唐梦打电话,两句话不到就骂起来。我马上明白,刘月甩下了我和唐梦。我倒不急,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唐梦向我解释,厂里有事,刘月赶回去了。我不说话,口哨吹得更响。唐梦突又冷了脸,声音夹着枯硬的树杈,我饶不了他,绝对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