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像水一样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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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直到离开村庄,罗盘依然想着数日前的那个黄昏。

当街站的人都听到了宋如花的尖叫。罗盘自然也听到了,但他只是回头瞥了瞥。宋如花总是一惊一乍,四十多岁的人了,没一点儿定性。罗盘不,心慌脚不乱。呛死了,呛死了。宋如花一路走一路揉眼睛,风把她的声音荡过来,如同飞扬的空壳谷子。宋如花就这样把众人的目光拽定。人未站稳,话已离开舌根,烟不往外冒,往家里扑,呛死了。罗盘料定她没什么事,不就是烟囱倒扑烟么?马上有人说,炕堵了,掏吧。宋如花犯愁道,这顿饭咋办?像问罗盘,又像问众人。罗盘没说话,别人遇到难事都是找他拿主意,自家的事还要人教?罗盘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从不在琐事上和人废话,表情往往更有力度。果然,没人再搭茬了。

宋如花跟在罗盘身后,征询地问,要不,掏掏?罗盘不答,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什么饭?宋如花说,莜面饺子,馅都剁好了,就差活面……你瞅我的眼熏成啥了?罗盘并不看她的眼,他说,炸几个辣椒搁进去。

罗盘找根竹杆,在竹杆一端绑上旧布条。随后爬上房,把绑布条的一端插进烟囱,反复抽动几次,烟灰扑出来,啄着他的头发眉毛。罗盘对院里的宋如花说,你再试试。几分钟后,宋如花跑出来,行了,不冒了。

罗盘没有急着从房顶下来,他在房顶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坐一会儿。罗盘家房子地势高,目光拉出去,整个村庄尽收眼底。房屋不整齐,前一户后一户,像一群没垅行的蒜头。烟囱七高八低,有的冒烟,有的没冒。没烟的多数是到城里去了,门窗也都用泥巴糊了。风一阵比一阵软,拂在脸上,像一只毛绒绒的手。一只燕子从罗盘眼底掠过,罗盘的目光追着它,可很快它就没了影儿。燕子把一个新的季节捎来了。罗盘想,明儿得把化肥拉回来。

罗盘闻到莜面饺子的香味。罗盘被香味勾起来,不经意地往远处瞟瞟,目光突然冻住。罗盘看见了侯夏。准确点儿,是看见了侯夏院子里的侯夏。侯夏和罗盘家隔两户人家,屋顶上的罗盘把侯夏家的院子看得清清楚楚。侯夏在自家院子并不奇怪,问题是罗盘看见王丫进了侯夏的院子。罗盘听不见两人说什么,只看见侯夏在王丫后腰拍了拍。这个亲昵的动作硌疼了罗盘。侯夏和王丫进屋,罗盘仍然是那个僵硬的姿势。宋如花喊他,罗盘醒过神儿。

饺子是锅巴的,干的一面平平整整,另一面鼓涨涨的,像丰满的鱼肚子。宋如花茶饭好,尤其擅长做锅巴饺子,因为罗盘爱吃。罗盘没像往常那样一口大半个,吃得很慢,而且不声不响。宋如花哟了一声,怎么变成小丫头了?罗盘看看宋如花,眼神却是空洞的。宋如花问,犯什么呆?罗盘说没有啊,谁犯呆了?宋如花说那我考考你,问罗盘饺子像啥。罗盘说,能像啥?像饺子呗。宋如花问,除了饺子,还像啥?罗盘偏头看看,说,像枕头。宋如花追问,还有呢?罗盘说了几样,宋如花用别样的眼神斜着他,有一样儿最像,你没说。罗盘问,哪样?宋如花骂,呆瓜!罗盘突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罗盘说,没正经。宋如花说,两口子,哪来那么多正经?宋如花嘴不饶人,脸却红了。

罗盘没把房顶上看到的跟宋如花说,宋如花藏不住话。而且,罗盘对自己也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王丫怎么会和侯夏混在一起?侯夏游手好闲,还好赌,女人和他过不下去,离了。侯夏快四十的人了,王丫不过十八九岁,还没对象,她怎么能看上侯夏?侯夏有什么好?想想,又不是没可能。侯夏虽不务正业,却有一副好嗓子,鼓匠班揽了活儿常喊他去。王丫野性大,行事不管不顾。要说侯夏王丫与罗盘没什么关系,两人厮混也碍不着罗盘,但罗盘心里堵了烂棉絮似的,又闷又胀。不看见就罢了,看见了,就不能再把眼睛闭上。

第二天,罗盘雇吴四的三轮车去镇上拉化肥。化肥是去年冬天订好的,罗盘年年买,和老板已混得很熟。孰料店里没货,老板说昨儿个有人把存货全买走了。老板说你稍等等,一会儿咱的车就回来了。罗盘不好说啥,可一等就等到了下午。罗盘毛躁了,他嘱咐老板给他留着,改日再拉。老板给司机打电话,说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罗盘说什么也不等了。吴四也劝,现在回去,不白跑一趟么?罗盘说,就算是空车,我照样付你钱。吴四说,罗哥说哪里话,我不是担心你不付钱。罗盘说家里有事,吴四便发动了车。

罗盘没什么事,他惦记着侯夏王丫。到家,水没喝一口便爬上房。他的目光像一张大网将侯夏的院子罩住。没看见侯夏。侯夏的院子破败不堪,甭说牛羊了,鸡也没一只。一个猪食槽斜在当院,像个醉汉。院角窝着一堆陈年柴,已霉成黑色。霉柴边丢落着数个颜色鲜艳的方便面袋。村里,也只有侯夏这样的人常吃方便面。

罗盘躲在烟囱后面。

黄昏时分,侯夏终于出现。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提个绿书包。侯夏进屋,几分钟又出来。他来回踱着,显然在等人。又过了一会儿,王丫出现在门口。侯夏抓了她的手,似乎捏疼了,王丫用另一只手打侯夏一下。两人进屋,侯夏警惕地扫扫身后。

罗盘暗暗骂娘。狗日的侯夏,王丫还是黄花闺女呢。

吃了晚饭,罗盘去了王宝生家。罗盘很少像宋如花那样串门,除非别人主动找他。所以王宝生两口子大为意外,甚至有些慌乱。王宝生女人让王宝生买烟,罗盘说他晚上不抽烟。王宝生女人是个病秧子,怕烟,王宝生是村里唯一不抽烟的男人。王宝生女人歉意地说,你是稀客,也没啥东西招待你。罗盘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客气啥,在家呆的闷了,出来走走。王宝生附和,是呀,忙起来倒不觉得,一闲下来就慌。罗盘一边说话,一边琢磨。王宝生两口子肯定还蒙在鼓里,他不说出来王丫就得毁在侯夏手里。可这话实在难以出口。罗盘犹豫着,直到王丫回来,话仍在舌根底压着。王丫和罗盘打声招呼,进了西屋。罗盘将话引到王丫身上,闺女大了,能指望上了。王宝生女人说,指望啥?一天到晚疯跑,嘴又馋,一点儿没跟我俩。王宝生责备,闺女是你养的,气啥?罗盘看出来,王宝生面子过不去了。王宝生虽憨,却好面子。这点儿和罗盘有几分相像,这也是罗盘犹豫不决的原因。王宝生女人无奈地叹气。疯跑、嘴馋就气成这样,若是知道和侯夏厮混……还是算了吧。

睡觉时,罗盘没头没脑地骂句脏话。宋如花咦了一声,你这是咋了?谁惹你了?罗盘说谁也没惹。宋如花说没惹你骂什么人?罗盘问,我骂了么?宋如花肯定地说骂了。罗盘说我骂侯夏这个狗日的。宋如花追问,侯夏惹你了?罗盘说了。宋如花呆了半晌,骂,侯夏这头猪。罗盘突然意识到什么,嘱咐宋如花,可不许乱说。宋如花说,我不说。罗盘不放心,千万不能说啊,说出去王丫就毁了。宋如花说,这话我敢乱说?只是……要不和王宝生两口子说说?罗盘讲了去王宝生家的经过,宋如花问,这可咋办?不能眼看着侯夏胡来。罗盘说,我再想想。

思量半夜,罗盘还是决定告诉王宝生。拖下去,王丫会出事。再者,宋如花已经知道,三五天还行,时间长了,她那张嘴难免漏馅儿。罗盘改变了策略,单独把王宝生约出来。罗盘说,不说对不住你啊,不过你得瞒着女人,她闹点儿病,挺不住。王宝生紧张得眉毛都竖直了,啥事,啥事嘛?听罗盘说完,王宝生第一句话是,不可能!侯夏什么东西,王丫哪能和他混?罗盘僵了僵说,我是说胡话的人么?我无缘无故胡说王丫干啥?王宝生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眼球上的血丝蝌蚪一样跳着,蝌蚪很快没了踪迹,甩下一层灰白。他恼怒地骂,这个死丫头,我揍扁她。罗盘一把拽住他,你这么闹,能瞒住你女人?她那个病,怕是撑不住。王宝生呼嗤半天,我找侯夏算帐。罗盘摇头,更不能去,你没证据,侯夏能承认?嚷嚷开,就更不好了。王宝生嗨了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王宝生仰起头,这可咋办啊。

罗盘犯难地说,是挺麻烦。

王宝生脸上扭出一片片紫青,仿佛挨了打,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罗盘就等王宝生这句话。他说,你信得过我,我就帮你想个办法。第一,不能报官,除非王丫咬定是侯夏强迫,不然,治不了侯夏的罪,还弄得谣言满天飞。我看王丫不会这么说,这招不能用。第二,得现场捉拿,有了证据,侯夏王丫都反不了口。第三,对付侯夏打骂不是办法,打骂还是搞得全村都知道,让他赔王丫损失费,没钱让他打条子。另外,尽量瞒着你女人。王宝生频频点头,罗盘让他回去等消息。

罗盘早早爬上屋顶,伏在烟囱旁。罗盘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担心。怕王丫不来。这担心挺不地道,可已经和王宝生说了,就得给王宝生证据。其实,让王宝生把王丫锁屋里也是个办法,可罗盘怕王宝生撬不开王丫的嘴。王丫死不承认,王宝生会怀疑埋怨罗盘。罗盘管是管,但不能把自己扯进去。

看见侯夏王丫,罗盘麻利地溜下屋。宋如花想跟,罗盘狠狠瞪她一眼,你以为看戏?宋如花定在地上。

罗盘在门口喊王宝生,王宝生两口子同时出来。王宝生女人灰白着脸,目光飘飘忽忽,如飞扬的柳絮。罗盘看王宝生,王宝生说,她知道了,走吧。王宝生女人恨恨地说,看我不扒他的皮。罗盘不知她要扒谁的皮,说,不能嚷嚷,千万要冷静啊。

门朝里插着,王宝生撞两下没撞开,王宝生女人抓起石头击碎门旁的玻璃,王宝生抓住窗框一扯,窗户整个掉下来。王宝生手割破了,红了半个手掌。王宝生从窗户跳进去,罗盘叫他先把门打开,王宝生根本没听,径直跑进去。王宝生女人也要跳,可爬不进去,两条腿甩来甩去。罗盘托她一把,她总算进去了。

待罗盘进去,屋里已乱成一团。侯夏缩在墙角,王宝生女人叫骂着,又撕又抓。王宝生想拽女人起来,几次被女人甩开。王丫呆站着,傻了一样。罗盘和王宝生合力拉开王宝生女人,侯夏的脸成了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