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圆明园作渔夫
2335400000003

第3章

白蒹在圆明园发现了苦菜、蒲公英、灰菜、醋溜溜、甜根苗等许许多多野菜,没有想到皇家的园林里也长这些山野的东西。他摘了一片醋溜溜塞进嘴里,马上一种嫩嫩的酸味弥漫开来,仿佛回到了童年。杨叶、柳叶、榆皮、藕根,包括圆明园的大多数花都可以吃。白蒹熬鱼的时候,加一些野菜进去,滋味别样独特。有一次雨后,白蒹居然在一块空地上发现了地皮菜。这种比木耳小而薄的菌类白蒹他们小时候叫羊鼻涕,经常出现在墓地和羊群走过的地方,一下雨一大片,太阳出来就马上化了。把它采来晒干和老西葫芦一起包烫面饺子,味道真是绝了。白蒹把这块地当成了自己的牧场,一下雨就来采地皮菜。

要是有种子就好了,可以在圆明园播下玉米、高粱、麦子、谷子,甚至水稻。还可以在圆明园养一只羊,一只不爱叫唤的羊。那样就可以喝羊奶,吃馒头、大米。

白蒹整个夏天游荡在圆明园里,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须发飘飘,很有种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前段时间那种惊恐不安的生活。有次,一个女孩子拦住他,要他站在雨果雕塑旁边,给他们一起合个影。白蒹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要给他和雨果合影?等女孩拍完像兴高采烈地走了之后,白蒹想了半天,才觉得大概自己满脸的胡子与雨果长得有些一样,女孩子顽皮,拍了这么一张相。

几个月来,白蒹几乎走遍了圆明园的每一寸地方,拍了许多照片。在大水法遗址里,正午的阳光照得一切都很明亮,那个雕刻着花纹的高大石头柱子闪着炽热的光。一个男孩趴到围着柱子的石头栏杆上摇摇晃晃地走,白蒹打算把他呵斥下来,又害怕吓得他摔着。当男孩走到正对着石头柱子的前方时,张开了双臂。阳光把他脸的一半照得很明亮,另一半被柱子的阴影挡住。阳光、柱子、男孩成了一条线,背景是蔚蓝的天空和几朵白云,白蒹看见一个站在巨大十字架前的男孩张开双臂,像天使降临,又像耶稣赎罪,按下了快门。

白蒹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愣愣地发呆。他想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吗?假如有,自己应该算一个。

当时那个女人蹭上他,风搅着雪,再加上天黑,基本上什么也看不清了。四周连个鬼影也没有。要是他一走,雪马上会把摩托车走过的痕迹盖住。这么冷的天,等人们发现事故后,他可能已经和娘吃完烧鸡,躺热乎乎的炕上,谁也不会猜到是他。可是那么冷的天,这个女人在外面昏迷上半天,可能就冻死了。白蒹直接把她送到了医院,女人还在昏迷,大夫说她要住院。白蒹找来钟飞的电话,打通后钟飞却匆匆挂了。白蒹害怕女人耽搁了抢救出事情,只好先让她住院。他没有带多少钱,找同学们借了些。

白蒹当时救了这个女的,可是这个女人后来死了,她的丈夫钟飞讹诈上了他。他当了一回天使,却被赶进了地狱。

白蒹想起他在医院呆的那些难捱的日子。病人散发出来的气味和福尔马林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头脑发涨。他还搁记着上班,怕迟到扣全勤奖。焦虑中好不容易等来了钟飞。钟飞见到他老婆,没有白蒹想象中的那样表现,他发呆了几分钟,一把揪住白蒹的胸口,大声喝问他为什么撞了女人,把她搞成了植物人了?然后不听白蒹解释当时的情况,恶狠狠地骂了他半天,把他口袋里的钱都搜刮之后,扔下老婆,又去赌了。自己居然还使好心,害怕女人没人照顾出了事,又当了回天使。连着陪了女人几天,给她垫押金、付医疗费,还帮着护士往她阴道里插输尿管。想到这里,白蒹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骂了钟飞一句,畜生!

那几天,他感觉病房的墙壁、床单、被罩一切都刺骨地白,透着冷气。雪停了,太阳从灰白的云层中钻出来,像钻出冰窟窿的一尾鱼。洁白的雪地上留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和一道一道的车辙。他站在病房里,耳旁是娘头疼的呻吟声和山上球磨机的轰鸣声。他想自己误了几天工了,回去老板还再用不用他?

远处屋顶下斜的地方雪溶化,变成一层薄薄的冰,反射着微弱的光。墙角的雪上面铺满了黑色的灰尘,一颗颗肮脏的雪粒像刺猬张起来的尖刺。同病房的人不断议论这件事情。白蒹感觉自己好累,呆在医院病房里比他在山上看守球磨机都累。他隔一会儿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一睁开眼睛,看见女人醒来。可是他每次睁开眼睛,女人还是和开始时那样,仿佛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她那个薄情的男人。白蒹希望这是女人和他做一个游戏,她猛不防就会醒过来,然后要求护士拔下身上的输液管子,坐起来。

第五天头上,白蒹感觉累极了,也绝望极了。他好像要一辈子呆在这间病房里,陪着这个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女人。他在卫生间洗手池的镜子前,看见自己两眼浮肿、面容苍白,比在山上上了夜班脸色都难看。他想起一个同事看球磨机时,打了个盹,袖子被卷进球磨机,然后是一条胳膊,等别人听到他的惊叫声时,在球磨机入口处只看见他一双脚晃了一下不见了,他因为挣扎,穿的解放鞋掉在地上一只,从那之后,白蒹再也不肯穿解放鞋了。

白蒹想起那天自己太闷了,顺着楼梯去了大厅,人群乱糟糟的,一个女人用毯子包着一个小孩,抱着他大哭。白蒹头涨涨的,他也想哭。他想变成那个孩子那么小,缩在娘的怀里,让娘用毯子紧紧裹着他。

他出去买一包烟。太阳灰茫茫的,像天上的一块补丁。院子中间的雪扫开了,可是走上去像走在一块烂布条上。白蒹全身软绵绵的,买好烟,蹲在医院门口吸了一支,发了会儿呆,朝病房走去。大厅里,那个痛哭的女人不见了,他松了口气,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笑容。可是刚拐进楼道,他看见他们病房门前站着一堆人,几个住院的病人穿着竖条的病号服,夹在一群人中格外显眼。他心里一阵发紧。那些人看见他都不吭声,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在人群的夹道中间,头皮一阵阵发麻。进了病房,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窗户开着,可是那股浓烈的臭味根本散不开。女人身体摊开,一动不动。她身上挂的那些液体都停止了,管子那头心电图平平的也不动了。那一刻,他感觉时间停止了。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

风从窗外涌进来,几张纸片乱飞,一张x光片紧紧贴在地面上,啪啪乱响。

近来几个医生和护士,然后女人被送到太平房。

女人躺过的那张床空空的,上面留下一大滩黄色的尿渍。

他觉得别人抬走的好像不是钟飞的老婆,而是他自己。他手忙脚乱给钟飞打电话,连拨了几次都没有打通。

他跌跌撞撞边往太平房走,边给钟飞打电话。他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哭泣,他肯定死的人是自己。他恐惧地大声哭起来。

这么多天过去了,这些事情白蒹还记得这样清楚。

圆明园的阳光依然灿烂,那个站在石头栏杆上的男孩已经不知去向,白蒹半天觉得没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