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洞洞相亲那天，慧慧生了孩子。媒婆领着姚洞洞路过孙关水家门口，孙关水正往门上钉红布条。红布条又长又宽，在风中抖出一串声音。媒婆问生了，孙关水说，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末了又故意问媒婆干啥去。媒婆说领姚洞洞相亲。孙关水便对姚洞洞说，你的眼不能太高了，不然啥时候能抱上儿子？姚洞洞淡淡一笑，心里却一阵剧烈的疼痛。孙关水拉一刀子，还不忘撒把盐。
姚洞洞和媒婆到了女方家已是晌午。姚洞洞没料到那家竟有三个年龄相仿的闺女。有两个自姚洞洞进去就一直盯着，盯得姚洞洞很不好意思。另外一个姑娘出出进进地干活，姚洞洞看不清她的模样。姚洞洞不知相他的是哪一个。女方家准备了饭，饭由干活的姑娘盛。第一碗给媒婆，第二碗给姚洞洞。姚洞洞接过碗，见里面的饭只盖住碗底，不由抬起头，这次他看清了姑娘的容貌，吓了一跳。姑娘的脸白白净净，但脸上长了一个豌豆大的黑痣，痣上有几根长长的黑毛。见姚洞洞看她，姑娘马上扭转脸。姚洞洞突然没了食欲，好在那姑娘盛得少，不然真不知怎么对付那碗饭。一顿饭没说几句话，饭后，媒婆就带姚洞洞告辞。姚洞洞纳闷，不是相亲吗？怎么说走就走？媒婆一脸喜色，人家相中你了。姚洞洞问哪个姑娘，媒婆说给你盛饭的那个。姚洞洞突然僵住，满世界的沙子争先恐后地往眼里扑。媒婆说，脸上长痣不算缺陷，没有那痣，人家能看中咱？姚洞洞一把又一把地抹着脸，好象脸有多脏似的。
过了几天，媒婆说女方要来相家。姚洞洞说，我看算了吧。姚氏纳闷，媒婆说了姑娘的情况。姚氏说，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就行，你还挑剔啥？这事我做主了。姚洞洞不依，姚氏闹了几次，姚洞洞只好服软。
女方来那天，姚氏躲了出去。姚洞洞明白母亲的心思，悄悄叹口气。这次，姚洞洞想仔细端详端详姑娘，可每次触见那几根又粗又长的毛，就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姚洞洞想，娶了这姑娘，他怎么敢碰她？姚洞洞没有兴趣，还得强打起精神，比在水库上干活还受罪。
姑娘对媒婆表示，基本满意。媒婆又把姑娘的意思转给姚洞洞，姚洞洞当下呆住了。
送姑娘出来，姚洞洞在人群里看见了母亲姚氏。姚氏躲在人群后面，想看看相中她儿子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姚洞洞的心突然一动，他拽住姑娘说，那个是我娘。姑娘顺着姚洞洞的手指望去。人群刷地分开，姑娘一下逮住了姚氏那张丑陋的脸。姚氏没来得及躲，木桩样定在那儿。姑娘哆嗦一下，马上扭转身。姑娘脸色不悦，媒婆对她隐瞒了这一点。姚洞洞以为姑娘会变卦，没料她竟对姚洞洞说，我嫁过来必须和你娘分开过。姚洞洞挺恼火，你让她去哪儿？姑娘说，我不管，我怕夜里睡不着。姚洞洞乐了，他是气乐了。
姚洞洞没看上姑娘，她不仅相貌不行，心也不咋的。姚氏却特别上心，说，不就是让我搬出去吗？这好办，我今天就搬。姚洞洞拦住母亲，姚氏争不过儿子，只好作罢。
孰料几天后，姚氏竟在村外的树林里吊死了。姚洞洞得知这个消息，一下栽倒了，被人掐醒，跌跌撞撞地向村外跑。姚氏一动不动地吊着，像一口古钟。姚洞洞喊声娘，扑通跪下去，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姚洞洞想起这几天母亲反常的举动，母亲早就做了死的打算，只恨自己愚笨，没往那方面想。
埋葬了母亲，姚洞洞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回来。在村口，恰巧碰见孙贵。孙贵已然苍老，但不失支书的威严。姚洞洞走过他身旁，他拍拍姚洞洞的肩膀，似要说什么话。姚洞洞抽动了一下，突然将孙贵扑倒，死死地掐住他。罪孽的根源是孙贵，没有孙贵就不可能有那场大火，没有大火，母亲就没有今天这个结果。姚洞洞红着眼喊，还我娘！还我娘！若不是有人赶上来拉开，孙贵就咽了气。新任民兵连长扭住姚洞洞，问孙贵怎么处置。孙贵摸着黑紫的脖子，哑着嗓子说，放开他。民兵连长满眼疑惑，抓姚洞洞的手慢慢松开。
姚洞洞整理家里唯一的柜子时，从包袱里抖出许多婴儿的衣服、鞋帽。姚洞洞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缝好这些东西的，愣愣地出了半天神。
媒婆找来，说女方催问什么时候订亲。姚洞洞冷冷一笑，媒婆迟迟疑疑地说，给人家个回话吧。姚洞洞突然吼，见他娘的鬼去吧。媒婆吓了一跳，后又劝，你娘为啥这样，还不是怕你娶不上媳妇？你这样，你娘不是白……媒婆忙住了嘴。姚洞洞眼睛血红，一副吃人的样子。
转过年，有人给姚洞洞提邻村的姑娘红芳。红芳腿有些拐，模样还算周正。两人见了一次面，女方同意，姚洞洞无可无不可地应下来。
年底，姚洞洞和红芳红了婚。
红芳很会过日子。姚洞洞家徒四壁，但因了红芳，没断过炊。比如吃胡萝卜，萝卜熬了吃，萝卜缨则剁成寸把长的小段，蒸玉米面时撒一层，蒸出的玉米面一层黄一层绿，不但好看，还出货。熬萝卜时，一律切成豆大的块儿，先熬开，然后熄火，让萝卜在锅里慢慢焖，这样比一味往烂煮省柴禾。焖至八成熟，再添一把火，正爽口。每次炒完菜，红芳都往锅里放一瓢水，再切几个葱花，放一撮胡麻面，就是一盆汤。姚洞洞起先不习惯，说再穷也不能喝洗锅水呀。红芳说，你瞧瞧，里面多少油花。汤上确实飘着油花。一碗汤喝下去，占去了肚子的空间，省下不少饭。再比如吃豆子，红芳从来不炒着吃，而是煮着吃，煮着连皮一块儿吃，炒着吃皮就扔了。
红芳生了孩子后，这种日子突然被搅乱。红芳瘦瘦弱弱，却生出一对龙凤胎。姚洞洞喜不自胜，但随之被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难住了：红芳没奶。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依然没有。两个孩子大哭不止。姚洞洞熬了点儿小米粥，孩子吃进去，很快拉出绿汤。红芳乳房很大，但只是两个空空的囊子，挤不出奶。红芳让姚洞洞吸，姚洞洞就抱着猛吸，直到吸出血，也没吸出奶。姚洞洞的眼睛有些潮，不忍再吸。红芳咬牙说，吸吧，吸通，奶就出来了。第三天，红芳倒是下了奶，但奶水不足，不够一个孩子吃。姚洞洞急火攻心，满嘴窜泡，两眼泛红。
姚洞洞打听到供销社卖一种叫奶粉的东西，可以喂孩子，便拿了家里仅有的钱去买。姚洞洞一进供销社，慧慧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问姚洞洞要买啥。姚洞洞说我来看看。好久没见慧慧的面了，生了孩子的慧慧又白又胖，满身香气。姚洞洞转了半天，问有没有奶粉。慧慧从货架上拿下一袋，姚洞洞一问价钱，立刻傻眼了。慧慧介绍，这奶粉不错。姚洞洞问，买半袋行不？慧慧怔了怔，又拿出一袋，说，这两袋是我送给嫂子的。姚洞洞迟疑了一下，拿上了。他耳边老是孩子的哭声，无法拒绝。这两袋奶粉如两块石头压在姚洞洞心上，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走进了雪窟窿。这天，姚洞洞心疼得一夜没睡着。
两袋奶粉救了孩子的命。红芳追问奶粉哪来的，姚洞洞说从供销社赊的。红芳一听奶粉那么贵，吓哭了，哪年才能还上？姚洞洞的心又疼起来，忙劝说，别急，我有办法。红芳苦苦一笑，什么也没说。
姚洞洞是哄红芳的，他没一点儿办法。挣一分钱与让他下颗蛋一样难。可没办法也要想办法。白白胖胖的慧慧让姚洞洞不舒服，尽管他和慧慧有过那个，但姚洞洞不白要她的东西。姚洞洞冥思苦想，一天在街上看见两条狗为抢一根骨头又撕又咬，脑子突然一亮。姚洞洞冲上去，从狗嘴里抢出骨头。这是一根腿棒子，上下没一丝肉，只因为是新骨头而带了些腥味。就是这根骨头棒子，让姚洞洞绝处逢生。
姚洞洞决定积攒骨头、破绳头、废铜烂铁。他去供销社问了价钱：一斤骨头六分钱，一斤绳头五分钱，一斤废铁八分钱。
一旦认准这桩“生意”，姚洞洞就动用了全部心思和精力。如捡骨头，村里能啃上骨头的没几户人家，因此姚洞洞的活动范围很有重点。另一个途径是从狗嘴里夺，狗不但从本村叼，也从外村叼。姚洞洞就琢磨狗的活动场所，以至于后来对各家狗的习性了如指掌。除了在村里，姚洞洞也到野外捡陈年的骨头。野外不但有动物骨头，还有人骨头。一次，姚洞洞从地里捡了一个人的头颅骨。姚洞洞把它夹在动物骨头里，只是慧慧一眼就认出来，顿时吓白了脸，但她没有喊叫，把那些骨头一起称了。事后，慧慧把那个头颅骨悄悄扔了。
起先，姚洞洞只是老老实实地积攒，老老实实地卖。供销社除了慧慧，还有一名男售货员。姚洞洞发现慧慧称时秤杆较低，男售货员称时秤杆翘得老高。姚洞洞知道慧慧有意照顾他，便在货物上做了手脚。卖绳头前，他先将绳头撕开，在水里浸透，中间撒一把土，再拧好晾干。这样一来，一斤绳头就多出二三两。
两袋奶粉钱终于攒够了。红芳睡熟后，姚洞洞一连点了三遍，边点边轻轻念出声，眼睛竟湿乎乎的。第二日，姚洞洞揣着钱去供销社。慧慧见姚洞洞两手空空，诧异地问，怎么没带东西？姚洞洞说我来……突然改了主意。他的目光落在慧慧胸脯上，慧慧生了孩子，乳房不但没瘪，反鼓得更高了。姚洞洞想，我能睡她，为啥就不能要她两袋奶粉？这么好的东西都让孙关水占了，我占两袋奶粉又咋的？这么一想，姚洞洞顿时理直气壮，转口说，我来看看你。慧慧突然红了脸，小声说，你别提过去的事。姚洞洞说，这有啥，我就是想和你叙叙。慧慧近乎央求了，别说了。姚洞洞露出一脸失望。慧慧有些内疚，又怕别人看出什么，忙又拿出两袋奶粉，那两袋吃完了吧？这正是姚洞洞要的效果，他要让慧慧觉得那两袋奶粉不是给他的，而是欠他的。姚洞洞没要这两袋，第一，他不贪；第二，他不想把路堵死。
转眼孩子四岁了。那年过春节，红芳想扯一块儿布。红芳犹犹豫豫地提出来，姚洞洞没有马上答复，咕咚咕咚地咽着汤。盛汤的是一个绿色的盆子，又大又深，姚洞洞竭力把脑袋往里伸，像一头渴极了的牛。尽管这样，红芳还是窥见了姚洞洞阴沉沉的脸。结婚六年，红芳穿的还是姑娘时的褂子，上面已缀了许许多多补丁。红芳节省，每花一分钱都心疼，这个愿望酝酿了半年多，提出时还犹豫再三。红芳只是想买，不是非买不可，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人。姚洞洞不同意，红芳就绝了这个念想。但姚洞洞没言语，而是用脸色表明他的不悦。这种态度一下惹恼了红芳。红芳说，你同意不同意，我是扯定了。姚洞洞见红芳斗气，忙说，我是心酸呢，这么多年让你跟我遭罪，扯个褂子算啥，要扯咱就扯一身。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怕红芳使性子。红芳是个和善软性的女人 ，但较起真来又很倔强。姚洞洞这样说，红芳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她说，我只是说说，你以为我真扯呀。姚洞洞的眼睛突然一湿，笑了笑，忙掉转了头。姚洞洞暗暗打定主意，为红芳扯一身衣服。家里没有布票，姚洞洞想来想去，主意还得在慧慧身上打。
傍晚时分，慧慧正要锁门，见姚洞洞低着头在供销社门前寻找什么，问他找啥。姚洞洞哭丧着脸说，我有布票丢了。慧慧顿了一下，低头和姚洞洞一块儿找。姚洞洞说，没票咋扯布，红芳还在家里等着呢，她六年没穿新衣服了。自然是没找见。慧慧说，我这儿有，你先用吧。姚洞洞用力摇头，一脸坚决不接受的表情。他越这样，慧慧越往他手里塞。姚洞洞推让不过，按过布票，扯了三米布。
姚洞洞当着红芳的面抖开布，红芳一下和他急了。红芳骂他乱花钱，骂他败家子，让他去退。姚洞洞说，从公家买的东西，你能随便退？红芳大哭，这块布是咱一年的营生啊，我不过说说，你咋就……你这混货。姚洞洞没敢告诉红芳，钱是他卖破烂攒下的，除了买布，还有十几块。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转日，姚洞洞揣了一小包豆子去供销社。供销社是个套间，外面三间卖货，里面一间是办公室兼卧室。姚洞洞专门瞅慧慧快下班的时候去。慧慧正换衣服，她穿着红毛衣，丰满得像熟透了的桃。姚洞洞不由闭了眼。慧慧问他有啥事，姚洞洞嗫嚅道，我没啥谢你的，这袋豆子送给你。慧慧说，我家里有。姚洞洞说，这是我和红芳的心意，家里实在拿不出啥东西报答你。慧慧很感动，可执意不收。收了这豆子，她根本没法处理。两人推扯间，姚洞洞碰到了慧慧弹性很好的乳房。姚洞洞怔了一下，慧慧的脸突然红了。慧慧啧道，你……捶了姚洞洞一下，拳头落在姚洞洞身上却软绵绵的。慧慧的身子突然软了，姚洞洞趁机抱住她，脑里全是过去的画面。姚洞洞发狠地捏慧慧的乳房，手被慧慧胸前的像章扎疼了。他的脑袋倏地清醒，猛地推开慧慧。慧慧冷了脸，恶声恶气地说，你这是干啥？趁我头晕想占便宜？姚洞洞忙说，我怕你摔倒。
从供销社出来，姚洞洞出了一身冷汗，他差点断了自己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