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挂呀么挂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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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竟然被村长说中。第三天,表哥就上门讨帐了。表哥说三百块钱原本不值当和白乐要,可他买奶牛恰好缺这个数,他四处借了,没借上,只好从白乐这儿挪一挪,卖奶收回钱,白乐用再拿。白乐满含歉意,早该还了,不过表哥得缓缓,他去抓借抓借。表哥问,三百块钱还得抓借?白乐苦笑,刮遍家里也凑不够五十。表哥不信,哎呀,三百么,不够有钱人买一盒烟呢。白乐知道表哥想说啥,表哥不点破,白乐故意装糊涂。表哥不再绕弯儿,听说有人给你三百么。白乐长叹一声,你不提我都不敢和你说,贵人是给了三百,没想他给叶子照相掉进山药窖,跌断了腿,至今还在医院躺着,这钱,我还敢要么?我上交了村长。表哥颇为不悦,你看看你,三百块钱也守不住。白乐说,是啊,我打算用这个钱还你呢。表哥不满,说这个没用了。白乐忙说,别愁表哥,愁病要花钱,你买牛的亏空更大了,我这就去借。叶子给表哥炒两个菜,让表哥慢慢喝着。

叶子炒了一盘鸡蛋,拌了一个土豆丝。鸡蛋少,叶子掺了些山药粉。不能掺多,多了鸡蛋就硬了。柜底藏了半瓶酒,是上个要帐的喝剩的,瓶口叶子用布缠了。白乐说炒菜,叶子就明白白乐没打算借钱,这几乎成了白乐和叶子的暗号。不是赖着不还,是借不上钱,能拖就拖。拖不过去,像二姨那样硬要的,只好挪借。

表哥端起酒杯,和悦了许多。表哥在炕上喝,叶子在地下洗衣服。和人单处,叶子总是很紧张,她找不出合适的话,抓捏点儿活干,便少了无言的尴尬。叶子还没摆脱魏宁跌窖的阴影,尽管白乐说明白了,魏宁摔腿与她无关,她还是提心吊胆。不像欠别人钱,说不想就不想了。她不知魏宁会把她和白乐怎样,这个家是经不起折腾的。叶子想着魏宁粗重的眉毛,想着他拍照时的样子,她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了解。叶子的担心一半是怕惹祸,另一半是对魏宁的牵挂,这一跌不知要耽误多少事,不知女人怎样抱怨他,可别落下残疾。那样,她和白乐的罪孽更重了。

表哥边喝边和叶子说话——是表哥在问话。表哥问,听说是照相的?叶子说是。表哥问,一村人怎么偏偏给你照?叶子不知咋回答,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表哥问,派出所没来人吧?叶子抖了一下,说没。表哥自言自语,也是,他自个儿掉进去的么。表哥问,你怎么不提醒他?叶子说,还没等我喊,就……其实她喊了,但喊得太迟声音太低了,叶子没少责怪自己。表哥问,白乐呢?叶子说,他去买茶叶。表哥说,买什么茶叶么,真是!

半瓶酒喝光,表哥向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叶子去门口站了一会儿。白乐在外躲着,不会回来的。表哥吃了叶子的油丝饼,白乐仍没露面。表哥问叶子,叶子说我也不知道他去谁家借了。说这话叶子耳根都是烫的。又等了一会儿,表哥说我先回了,借来让他给我送去。到外屋,表哥看见叶子的女儿,她站在锅台旁,就着一碟土豆丝吃饼。表哥摸摸她的头,对叶子说,我去别处抓借吧。

天黑透,白乐才回来。叶子把表哥的话告诉他,白乐怔了怔说,下次我好好陪他喝。白乐抓起酒瓶,口朝下举高,几滴残留的酒滴进嘴里,白乐像喝了多少似的,喉咙咕咚一响。叶子不忍,你馋就去拿一瓶吧。白乐头一歪,谁馋了,我不过是怕浪费。

之后又有两个亲戚上门讨债,都被白乐打发走了。他们了解白乐和叶子的无奈,抱怨几句,叹息一阵。三百块钱原样不动藏在米罐里,叶子甭说花了,就是米罐她也不敢轻易触碰,仿佛那里面埋着炸弹。

八天过去了,没有魏宁的消息。白乐不提,叶子也不再叨念,似乎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魏宁的贵人。白乐的《挂红灯》依旧吹得响亮,但叶子听出白乐的口哨少了些欢快,多了些沉重。晚上,白乐依然用手指给女儿表演狗追兔子,但那条狗似乎苍老了,笨重而又迟缓。叶子想,这家伙也就是嘴上硬,心里不踏实呢。叶子哪敢再提?只好强装欢颜。两人小心回避着,表面是忘掉那个叫魏宁的贵人,实则呢,魏宁更加突兀地横在脑子里,有时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仿佛就在身边,如影随形。

第九天头上,叶子憋不住了,与其提心吊胆,不如问个明白。她试探着问白乐,要不,你去问问?

白乐还装糊涂,问啥?

叶子说,那个人怎样了?

白乐问,哪个人?

叶子哎呀一声,别绕了行不?

白乐作恍悟状,你是说魏宁呀,算了,别没事找事。

叶子说,我估摸着躲不过去的,还是问问吧。

白乐问,问了又怎样?

叶子说不上来,但装傻是说不过去的。叶子说,你问了再说。

白乐说,问问就问问吧,其实也没什么事。

白乐和叶子一样惦记,但他不想让叶子看出来。有几次,他走到村长家门口,又折回去。他想问问村长,没进去是始终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别自找麻烦。有时,白乐会在窖前蹲一会儿,他想不明白一个破窖咋就能跌断腿?当然,他更不明白的是,魏宁为啥对旧灯笼感兴趣?窖已被白乐填没,现在不是坑,而是一个包。早填就好了。白乐嗨嗨两声,转身离开。他怕叶子看见。叶子说得对,躲是躲不过去的,让他负什么责任,给个痛快吧。

白乐往村长身边一站,村长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白乐一惊,肯定有魏宁消息了。他想笑笑,又觉得不合适,那笑便半张半合,像挂在脸上的布条。村长说魏宁出院了,人家觉悟高,没说让你赔。白乐的弦却绷得紧紧的,真没提?村长说我还哄你?白乐问,他亲口说的?村长说,镇长讲的,你算烧高香了。白乐大大松口气,同时又暗自羞愧,他把魏宁想歪了。魏宁是贵人,贵人有大度,怎会跟他一般见识?村长严肃地说,人家没提,不等于你没干系,住院费,治疗费,误工费,你算算魏宁损失多少?镇长已经说了,你得表示表示,我也是这个意思,别让人家说咱不懂礼数。白乐的喜悦没来得及嚼烂便竹片一样硬了,表示啥?村长气道,你是猪脑子?表示钱啊。白乐吸口凉气,村长,你知道我的情况,甭说钱,就是卖钱的东西,现在也找不出来。那三百块钱我不要了,还给他吧。村长说,一码是一码,你别搞混,要是没这一出,你会这么说?白乐愁得脑仁都要流出来了,我实在拿不出啊。村长说,我知道你一屁股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白乐狠狠揪着头发,一言不发。村长叹息一声,你先到刘会计那儿支一千吧,明儿咱俩去看看人家。白乐仰起扭得变形的脸,我怕是还不上。村长说,也没逼你还,有了再说吧。村长给了天大的面子,白乐千恩万谢,可心里呢,几乎霉出味儿了,一千块钱外债就这么轻易压在身上。

回到家,白乐裂开缝的脸又整合如初,仿佛被巧手锔过,看不出一点儿失落的痕迹。白乐没提那一千块钱,怕惊着叶子。白乐说要和村长去看望魏宁,别让人家说咱不懂礼数。叶子睁大眼,他真没提什么?白乐说,人家什么人?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咱多心了。叶子咬紧下唇,欣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坚定地说,不能空手去。停停又说,那会笑话咱。

叶子从米罐摸出那三百块钱,它现在不是炸弹,而是带着温度的鸡蛋。叶子去小卖部买了六袋奶粉,八瓶罐头,舍不得给女儿买的都是好东西。叶子打算杀只鸡,和白乐商量半天,决定带一箱鸡蛋。魏宁吃鸡容易,吃农家鸡蛋怕是不方便。家里的鸡蛋没几颗,两人分头借了些。用不了一个夏天,叶子就能还清。

第二天,白乐和村长上路了。村长问白乐提的什么,白乐说一箱鸡蛋,一箱罐头奶粉。村长说别空手就好。白乐想,他怀里还揣着跟刘会计那儿借的一千块钱,什么不提也不是空手。村长感慨,没想到呢,真是没想到呢,白乐你别委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愿意这样?谁也不愿意。镇长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魏宁更不愿意。白乐说,我不委屈。村长说,那就好,男人么,想开一些,下次捐助我多照顾你一下。

他们在镇上坐直接到市里的客车。说了没几句话,村长就犯困了,脑袋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后来歪过来,耷在白乐肩上。白乐僵着膀子不敢动,想让村长多睡会儿。村长是陪他去的。白乐怀里还抱着那箱鸡蛋,搁别处怕碰碎。放罐头的箱子就搁脚下,他两条腿叉着,等于在箱子上骑着。那个姿势十分别扭,好在也就四个小时。

白乐没犯迷糊,不敢犯迷糊。叶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别让人偷了碰了磕了。偷了不大可能,碰了可就说不准了。他警醒着,不敢大意,叶子叮咛的不止这个,还让他好好谢谢魏贵人。怎么谢?他故意问。叶子红了脸说,你就谢么,还问我?这女人,一个炕上睡,一个锅里吃,连个玩笑也经不住。魏宁没提任何要求,叶子悬着的心落进肚里,这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叶子知道表示钱的事,还会不会买这么多东西?白乐想她肯定心疼,但最终还会买,她脸薄,心也善。突然多出一千块外债,搁谁头上也难受。不过,白乐已经想通,魏贵人摔腿不是他的过,可正如村长讲的,也难逃干系,表示表示也对。这一千块钱放最后还,只要村里不追他,他不愁。

村长脑袋忽然向前滑去,白乐吓了一跳,他没动弹啊。村长睁开眼,又似乎没睁,晃晃,又歪在白乐肩上。村长脑袋不大,咱就这般重呢?白乐龇龇牙,挺住。趁这个工夫,白乐得琢磨琢磨咋向魏宁道谢,这是礼数么。

下了车,白乐和村长打了个摩的。村长让司机拉到纸条写的地方。大约二十分钟,摩的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白乐见到那个和魏宁一块儿捐助的细长脖贵人,叫什么来着……对,吴风雨。村长和白乐一样灿出满脸的笑,抢先伸出手,吴风雨正打电话,和村长碰碰便缩回去,转身往里走。村长的手及时扬起,对白乐说,瞧,住的是楼房,好象白乐不认识楼房。

白乐一层层数着,一直数到五。魏宁的房子大得让人发空,吴风雨瞄瞄白乐手里的箱子,指着一个地方说,搁那儿吧。平平淡淡,仿佛白乐拿的是一棵葱一瓣蒜。角落堆了不少礼品,都是花花绿绿的纸盒子。白乐的箱子是暗黄色的,其中一个还被老鼠咬了洞,叶子拿烟盒纸糊了,倒是挺惹眼,但看上去更像一块疤。白乐没听吴风雨的,径直提进魏宁卧室。他和叶子的情意,一路抱来的,至少要让魏宁看看。魏宁躺在床上忙着和村长说话,并未注意白乐的纸箱子。魏宁和白乐打招呼,白乐就势指指纸箱,叶子捎给你的。魏宁的目光柳枝一样轻轻一摆,说你们太客气了。白乐还以为魏宁要问那是什么,但魏宁什么也没问。白乐失落地想,他怎么不问问呢?不过,白乐马上就嘲笑自己太小家子气了,难道还让魏贵人感激?该说感激的是他!

但白乐没机会说,村长和魏宁一替一句,他插不进去。两人并无要紧的,无非一些客套话。村长说魏宁受伤他过意不去,他没考虑到这一层,他该陪着魏宁。魏宁说不怪别人,是他自己不小心,本来想做点儿善事,结果反添了麻烦。村长让魏宁好好养,过些日子再来看他。魏宁摆手,可别跑了。

白乐说,魏贵人,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委屈了。

白乐说,我把窖填了,你下次去肯定掉不进去了。

白乐说,我和叶子把你想歪了,以为你要讹呢,谢谢你没和咱一般见识啊。

白乐大声说着,喉咙都颤了,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村长告辞,似乎才想起白乐在一边候着,说,白乐两口子一直惦记着你呢,他们过意不去啊。魏宁看着白乐说,别这样,不是你们的错。白乐正想说什么,村长朝他使眼色,白乐忙把那一千块钱掏出来。魏宁急了,使不得,使不得,再这样我生气了。村长摁住魏宁胳膊,别见外,这是村里一点儿心意。白乐怔住,明明是他借的,怎么成了村里的?魏宁说,村里的也不行。村长仍摁着他胳膊,另一只手将钱塞到枕头底,帮不了大忙,买点儿补品吧。魏宁不再推辞,说谢谢了啊。

吴风雨将白乐和村长送到楼下,提出一个请求。吴风雨说魏宁养病,身边得有人照顾,能不能从村里找个女人。白乐看村长,村长看白乐,谁也没接吴风雨的茬。吴风雨说,吃住在魏宁家,给工钱,用不了多久,也就三个月吧。市里倒也能找,可不知根儿不知底儿,不踏实,他又动弹不了,怕出点儿什么事,你们帮帮这个忙吧。村长说,好办好办,不就三个月么,村里闲女人多的是……白乐,你看叶子咋样?白乐迟疑——我得问问她。村长说,我看叶子最合适,甭说给钱了,就是不给也该啊,魏主席和你们家有缘分,等于结个亲吧。白乐想到一个问题,魏贵人女人不在么?吴风雨说,两年前就离婚了,不然也不会麻烦你们。白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吴风雨说,魏宁的人品你们一万个放心,我拿脑袋担保,况且……不行就算了,我从别处找吧。村长忙说,不就这么点儿事么,没问题。吴风雨说,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人。

白乐闷头不语。村长说,要是换个人,你八成得吃官司,赔不赔误工费,治疗费是赔定了,魏宁连重话都没说,现在提这么个小要求,实在不算个啥,叶子侍候是应该的。甭说给工钱,就是不给三个月还能咋的?白乐说,给了他一千么。村长说,一千也叫钱?你后悔现在还能要回来……我知道你想啥,不就担心魏宁是个离婚男人么?你以为一个床上睡呢?各睡各的屋,城市的保姆都在雇主家吃住。不错,白乐是有些犹豫,但犹豫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村长说,我是应下了,你看着办,主意自个儿拿。又赌气似地说,我就不信全村找不出一个女人,没人来,让我女人来!白乐说,我得和叶子商量商量。村长说,商量么,也对呢。白乐又提起拿钱的事,明明是他出的,怎么成了村里的?村长冷笑,魏宁是什么人?心里清楚着呢,我不那样说,人家咋好意思要?

白乐对村长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但又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他不是讷言的人,实是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搞懵了。白乐的不满持续没一会儿便想开了。反正他意思了,至于魏宁怎么想,白乐管不着了。他琢磨怎么和叶子说伺候魏宁的事,这是个棘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