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挂呀么挂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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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乐带着叶子和女儿躲了一整天,还是被二姨堵住了。

清早,三人就出了门。白乐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不时扭出些花样,惹得大梁上的女儿一声声惊呼和爆笑,叶子则从后面搂紧他的腰,要么悄悄拧他一把。刚出正月,天地像没睡醒的婆娘,一脸的青灰和疲倦,让三个人一闹,眉眼处竟也透出些红润来。笑够了,清脆的口哨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蜿蜒,纤瘦的雾气害羞似地隐没。白乐吹的是《挂红灯》,女儿让白乐换个曲子,白乐说好,可吹着吹着,就回到了《挂红灯》。百吹不厌。那样子不像出去躲债,倒像去赶集。

昨天,二姨上门讨要白乐借她的一千块钱。年前,二姨已要过一次。二姨说她现在要用钱,并说白乐答应年底还,不能说了不算,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别把自个儿的路堵死。白乐赔着笑,让二姨宽限几天,他想想办法,绝不耽误二姨的事。白乐没哄二姨,他确实跑着借了。有可能借出钱的都跑过了。一个个钉子,白乐脑门子都被撞青了。白乐没一点儿怨气,全凭这些亲戚,他才度过了难关。先是老娘闹病,打发了老娘,又给女儿做手术。女儿是兔唇,是白乐和叶子一大心病,心病治好,欠点儿债有啥呢?白乐能还的。至于什么时候还完,白乐没谱。债主可没白乐这么好的耐性,于是白乐借李家还王家,拆东墙补西墙。白乐只能这么办。年过得还是蛮快乐的,仿佛他已还清了所有的债,仿佛别人倒欠了他的钱。白乐不愁,如果愁早就愁死了。就算心里愁也不在脸上露出来。二姨一直没上门,白乐以为二姨从别处弄上钱了,直到昨天。二姨说她以为白乐会送过去,想来白乐挺忙,她就自己跑来。白乐说钱已经说下了,明儿就给二姨送过去。白乐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一句假话,二姨把他的眼球抠出来。二姨撇嘴,你的眼珠能做灯泡还是能当炉灰蛋?我不要,你还钱就是。白乐轻松地说,我挪挪,不就一千块钱么?二姨说你别送了,我还是过来吧。

二姨一走,白乐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方踏进家门。叶子避开女儿,问白乐借上没,白乐说晚了一步,有钱的都借出去了。叶子愁眉苦脸地,这可咋办?二姨明儿要来的。白乐想了一会儿,说也只好出去躲躲了。叶子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也不地道。白光说咱不是不还,借不上么!二姨知道咱的难处,她会想别的办法,等有钱咱连利息一块还。叶子还是发愁,二姨想不出办法呢?白乐哧地一笑,这怎么可能?十个办法都想得出来,二姨在他们村有过三个相好,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会计,一个家里养着车,借个钱还不容易?叶子似乎被吓坏了,打起架来可咋办?白乐说你没必要操这个闲心,二姨当过妇女队长,再有几件事也能摆平。叶子说难怪人家叫你活宝,你真是……叶子口气隐着不满,眉头的疙瘩却舒展了。

去什么地方躲,白乐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去亲戚家不大妥当,万一他们向白乐追帐呢?去叶子娘家更不可能,叶子不去。直到上路,白乐才想起一个去处,说咱们去逛镇吧。叶子挺高兴,女儿去过镇上去过县里市里,但去的都是医院,逛镇还是头一遭。

大部分店铺都关着,偶有开门的,要么是倒便桶,要么是在门口劈生炉子的木材。白乐说镇上人真够懒,要是咱有这么个铺子,五更天就开了。一条主街不长,三人来回走了八九趟,店铺才陆陆续续开了。白乐领叶子和女儿走进一家服装店,女店主边打哈欠边问叶子买啥。叶子看白乐,白乐抢着说看看啥合适。白乐问这条裤子多少钱,店主说个价,白乐唔一声,问那个夹克呢,店主再报个价。叶子和女儿跟在身后,似乎在给白乐当参谋。店主看出白乐没有买的意思,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啥?白乐说我先比较比较价钱。店主不再搭理白乐,叶子拽拽白乐袖子,出来。旁边是化妆品店,叶子说什么也不进去,白乐说不买还不许看看?叶子在门口站着,白乐拽着女儿的手一遍遍问价,直到店主皱眉。五金店,白乐除了问价,还要试试。比如筛子,比如木杈,比如牛套绳。当然,白乐并不打算买,他在耗时间。大大小小的店铺转了个遍,还不到中午。叶子和女儿已经没了兴致。白乐花一块钱给女儿买了一支糖葫芦,女儿给白乐叶子各拽了一颗,白乐说等于下饭馆了,哈。又进店铺逛了逛,日头才转正了。白乐领母女走进一个小饭馆,服务员问白乐吃啥饭,白乐说自己带着呢,在你这儿坐坐。服务员横白乐一眼,去去去,没闲地儿。白乐说那就给一碗开水吧,孩子不敢喝冷的。三个人蹲在饭馆门口,啃着从家里带的馒头。叶子悄没声息的,白乐则边吃边说,闺女哇,这镇上的饭馆实在没啥好吃的, 等你长大,爸带你去县上的饭馆吃,人家那是什么手艺?能把鸡做成凤凰,能把死鱼做成活鱼。女儿问白乐吃过,白乐嗯啊几声说,那还用吃?闻就闻得出来。女儿问什么时候回家,白乐和叶子相视一眼说,听说耍猴的要来,咱不等了?女儿两眼放光,拍手道,等!等!叶子悄悄拧他,怎么拿这个哄她?白乐说,姑奶奶,不哄能把她留在镇上?这阵子没准儿二姨在门口候着呢。叶子不吱声了。日头渐渐往西边坠去,街上冷清了许多。女儿问耍猴的怎么还不来,白乐说估计耍猴的粗心大意,没拴牢,让猴子跑了。女儿失望地问,不来了?白乐说再等等。店铺依次关门,白乐说看样子是不来了,咱们回吧。天色已经暗了,路上没一个人,白乐想二姨肯定回了。可进屋不到五分钟,二姨就靠在门框上。

白乐吃惊得像半路上撞见夜叉,脸扭得不成形了。二……姨……没回?二姨冷笑,你盼我回是不?你以为我回了是不?我偏不回,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白乐回过神儿,赔笑,二姨说哪里话,我不是去借钱了么?顺便到镇上转转。二姨还没吃饭吧?叶子去小卖部拿瓶酒。叶子带着女儿出去。讨帐的上门,白乐总要把女儿支开。剩下白乐和二姨,白乐往前凑凑,他依旧带着笑,但绝不仅仅是笑,讨好、卑微、歉意,还有一丝可怜。混杂在一起,并不像泥巴样糊在脸上,是稀的,软的,四下流淌,滴得遍地都是。当然,也溅到二姨身上。二姨警惕地后退一步,别装可怜相,钱呢?白乐老实说,我借了,可借不上啊。二姨哼了一声,我知道就这样,借那会儿比唱的还好听,还比要命还难。白乐说,要不,二姨把我的命拿去?二姨哼了哼,你的命值几个钱?白乐附和,是啊,我这么不值钱的人活着有什么用?除了给亲戚添乱就是给亲戚添乱。二姨说,少贫嘴,真是个赖皮。白乐说,二姨高抬我了,我还不如赖皮呢,我是个混蛋,是个猪狗不如——二姨打断他,行了行了,说正事,什么时候还钱?白乐说我再借借,二姨,你千万别生气,气病得吃药,吃药又得花钱,你也缺钱不是么?你来我脸上打几下消消气。白乐欲抓二姨的手,二姨躲开,绷着脸说,我不上你的当。白乐说二姨多心了,我真想让二姨出气啊,我没别的能耐,也就能让二姨出出气。二姨不用动手,我代劳就行。二姨抓住白乐的手,你就别使苦肉计了,我领教不是一遭两遭了。白乐怔了怔说,纵有天大的难,也得填饱肚子是不?二姨犹犹豫豫地松开白乐。

二姨在白乐家住了一夜,临走说晚上还来。叶子紧张地说,这可咋办?你不是说二姨能想出办法么?白乐说,看来她的相好指望不上了,年轻那会儿她是吊在树上的苹果,现在是丢在地上的蔫茄子,谁能看上她?估摸她是真急着用钱,要不找姐试试?叶子没说话,好半天才艰难地说,也只有这条路了,我去碰碰。白乐说我去,是你姐也是我姐么。天寒地冻的,你在家吧。叶子没坚持。

白乐借遍了钱,都是自己亲戚,没跟叶子娘家人借过,叶子不让。叶子因为嫁了白乐这么个活宝,和家里闹崩,虽然后来也来往着,但一直很冷。叶子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比叶子嫁得好,她们更有理由看不起白乐和叶子。

白乐换了身衣服,虽然是别人给的,但洗得干干净净,袖子有两个洞,叶子补过了。借钱的时候,白乐绝不穿得破破烂烂,那会给人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当然,凭一身干净衣服是借不上钱的,用白乐一远房叔叔的话,白乐借钱全凭脸。严格地说,凭脸也算不上,脸还有耷拉的时候。白乐的脸从没耷拉过,没张嘴脸就裂开了,流淌着谦笑和巴结,流淌着可怜和卑贱。受几句数落,挨几句寒碜,白乐的脸被笑撑得更宽了。白乐不怕寒碜,要脸面就借不到钱。老娘该吃的药吃了,该打的针打了;女儿做了手术,不再怕见人了,别人就是吐他几口又有什么呢?他没法报答人家,受点儿委屈就等于报答了。他心里不会留下阴影和伤疤,两支口哨足以把所有的埋汰吹得干干净净。但白乐是有底线的,单独骂他酸他,就算踢他打他,怎么都行,绝不能当着众人说他不是。那个远房叔叔就因为当着半个村子的人数落白乐,白乐和他闹翻。在白乐看来,单独寒碜就像淋雨,淋过也就过了,当着众人骂等于剥皮,剥了的皮还能贴上去么?

白乐挺怵叶子姐姐,她的嘴刀片一样刻薄,因此,他不让叶子去。反正他的脸不是脸了,她能把他咋着呢?叶子姐姐在另一个村,家里开着面粉厂。白乐上门,叶子姐姐正晾衣服,白乐叫声姐。她看看白乐,又往他身后瞅瞅,目光甚是疑惑。白乐说,姐,我是白乐啊。叶子姐姐哦了一声,白乐是谁?白光憨笑着又叫声姐。叶子姐姐继续搭衣服,没抓牢,一只粉色裤头掉到地上,白乐忙弯腰捡,叶子姐姐粗叫一声,吓得白乐缩回手。叶子姐姐斥责,干吗干吗?这也是你抓的?白乐说,我不是怕沾土么,这破手,欠剁!用另一只手打了一下。叶子姐姐没理他,过了一会儿问,你有啥事?白乐笑了笑,又笑了笑,整个人不自觉地矮下去,想和姐挪借一千块钱。叶子姐姐白他一眼,你闺女的手术不是做了么?还借钱干啥?白乐解释一番。叶子姐姐哼了哼,一年不上一次门,上门就借钱。你说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咋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我不知叶子咋就看上你了,别人往前走,你是往后缩,这个世道,竟然让一千块钱难住,没别的能耐,去偷去抢也成么。

白乐嘿嘿着,头和脸被戳出一个又一个洞,每个洞都流着笑,稀的,稠的,半稀半稠的。白乐心里有数,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她会借的,不答应借一般都客客气气的。那么,就让她数落吧,越狠他越踏实。叶子姐姐忽然改变方向,问叶子怎么不来?白乐说她看孩子呢。叶子姐姐说,让她来!白乐怔住,叶子姐姐提高声音,没听清?让叶子来!

彼时,叶子正一趟趟往门口跑。白乐跟别人借钱,叶子只是乞盼。和姐姐借钱,叶子除了乞盼,更多的是焦躁和紧张。按说,该她去的,但无疑她会更紧张。在姐姐面前,在父母妹妹面前,叶子总是没有底气。从小就这样,从小就看别人眼色。父母说叶子笨,姐姐嫌叶子笨,妹妹也嫌叶子笨,叶子因笨而自卑。其实家里的活儿姐姐根本不干,妹妹就更别说了。洗锅涮碗,缝缝补补,没一样少了叶子。叶子还会纳鞋垫,织毛衣,姐姐妹妹会吗?但没人说姐姐妹妹笨。自己笨在哪里?叶子想过,但想不明白。她想,因为自己太笨,所以想不明白。不过,有一样笨,她后来是明白了,她嘴笨。明明想好的话,却总是说不出来,说出来已变成另外的意思。叶子的意思总是由家人表达,叶子的主也由家人拿,没等她说什么,她们已然定了,喏,就这么的吧。叶子唯一做主的事是嫁给白乐。那时,家里已经给叶子选了一门亲,并代叶子相过,所以叶子的话让他们震惊。当然不同意,叶子实在是笨到愚蠢的地步,白乐穷不说,还少白头,整个一个老头儿。斥责、嘲笑、怒骂,但叶子还是跟了白乐。她和家人就越发疏远。和姐姐借钱,叶子没那胆子。所以,听说姐姐让她去,惊得都不会说话了,手指着自个儿鼻子询问白乐。白乐点头,我都说好了,你去拿就是。我想,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了。

叶子硬着头皮去了。

叶子也带着笑,因为紧张,脸有点儿僵。姐姐语气怪怪的,我还以为你不登门呢。叶子小声说,不……是。跟别人说话,叶子并不这样,一见家人嘴就生了锈。姐姐快言快语,怎么不是?你就是!你心里想啥我还不清楚?你不想求我。叶子还说不是。姐姐道,闺女动手术咋不说?我都给你备下了,还等我给你送?真是!叶子眼睛有点儿潮,是自己太那个啦……叶子抹抹眼角。姐姐说,老早就提醒过你,白乐不能嫁,你不听,瞧瞧你现在的样儿,嫁别人你能生出三瓣嘴?姐姐以为叶子是因为悔恨才哭。似乎又回到过去,姐姐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训斥她。姐姐竟然说女儿是三瓣嘴。不许你这样说!叶子想冲姐姐嚷。但她不敢,她还要跟姐姐借钱。叶子目光搜寻着,她得找点儿活干,有了干的,她会分些心,姐姐的话就少往耳朵里收点儿。终于,她看见几只没洗的碗。于是,挽起袖子洗起来。姐姐嘴没闲着,仍在数落她的笨,她的没脑子,大街上随便捡一个也比白乐强。叶子清楚,白乐没别的好,但白乐让她找到了自信。白乐说她巧得像七仙女。叶子不反驳姐姐,姐姐想说什么随她去。叶子背对姐姐,这样就不用看姐姐脸色。

还好,姐姐给她拿了钱。

出了姐姐的村子,叶子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地冲出来。但她的脸是喜庆的,她的眼泪是喜庆的,舔在脸上的风也是喜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