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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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建除體初探(2)

例如孔平仲《建茶一首》:

建茶一杯午睡起,除渴蠲煩無此比。滿庭葉暗啼野鶯,平地兩足生春水。定心寧息守丹竈,執固養和歸赤子。破須速補勉旃修,危可求安灼然理。成事何論軒冕貴,收身早占雲泉美。開門納盜誤人多,閉關掃軌從今始。

詩人渴望為国報效卻屢遭貶謫,對官場漸生厭惡,遂萌生退隱山林的想法。前两句談茶之功效,“無此比”三字將建茶解渴、驅煩之功效推向極致。接下來兩句實虛結合,寫出飲茶之後心曠神怡、悠然自得之感,一“啼”一“生”,充滿了勃勃生機;“定心”下四句看似寫烹茶,實則論修身,在詩人看來,修身之道貴在保持一顆平靜之心,勤勉處事。後四句由修身轉入遁世,既然成事無論職位的高低貴賤,為何不早日退出官場呢?“開門納盜”與“閉關掃軌”形成鮮明對比,將詩人避世之決心表現得淋漓盡致。

3.戰爭詩。處於戰亂時期的詩人,常把目光投向戰事,將自身遭遇與國家命運緊密聯繫。因此這類詩和愛國詩在內容上多有交叉。沈炯的《建除詩》寫的是在經歷了長期的叛亂之後,詩人對戰爭充滿了厭惡,渴望改變現狀卻勢單力薄,因此萌發了歸隱山林、不問世事(“閉門窮巷裏,靜掃詠歸田”)的想法。有的作品讚揚了將士的英勇善戰,如內翰九嘉《搗金明砦作建除體》:

建牙誓諸將,梟鳴軍盡驚。除道非戰事,銜枚幻奇兵。滿鎧霜日輝,行陣寂無聲。平旦飛出谷,桑棗蔽金眀。定知此陳蹟,中原遮寇城。執鞭吾不及,范公凜如生。破碑字仍在,屭贔卧深荆。危襟按其壘,信哉天下英。成敗翻覆手,狐兔今橫行。收復會有時,夷吾當請纓。開圖睨督亢,按劍逐長鯨。閉塞亦已久,一揮氛曀清。

出師前軍隊樹立起了大旗,梟鳥鳴叫,預示著戰爭必將取得勝利。行軍時將帥威風凜凜,士兵銜枚而進。有了這樣的神武之師,哪里還怕那些巨寇橫行呢?

4.贈答詩。這類詩內容頗為廣泛,或談論詩歌的功用及本質(如黃庭堅的《碾建溪第一奉邀徐天隱奉議並效建除體》)、或抒發朋友間的深厚友誼(如范成大《次韻子永見贈建除體》、《陪諸公登南樓啜新茶家弟出建除體詩諸公既和予因次韻》)、或傳達出對世事或人生的思考(如陳與義《次韻張矩臣迪功見示建除體》一詩表現了安貧樂道的人生觀念)。

還有用建除體來抒發哀悼之情的,如李之儀懷秦少游之作《金山寄懷秦太虛用建除體》。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建除體這一詩歌形式對於詩歌內容的表達並沒有造成很大的束縛。

從形式上看,建除詩是嵌字詩的一種,對所嵌之字及其位置都有明確的規定,並且要求所嵌字與周圍詞語相互融合而不顯堆砌的痕蹟,這是對嵌字手法更深層次的要求,是一種高難度的技巧,該體的創作者必須遵循這一詩歌號令。因此,這些建除詩本身也具有藝術和審美價值,同時它們又是一種提高詩歌藝術水準、鍛煉詩歌藝術技巧的很好的方式,體現了“因難見巧”的審美趣味。

古往今來,詩歌的內容基本不變,新的詩歌形式卻層出不窮。相同的內容可以採用不同的形式來表達,同一種形式也可以創作出不同的內容。縱觀詩歌的發展史,許多詩人正是恰當地利用漢字自身的特點對詩歌形式進行創新,使得詩歌變成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英國克萊夫·貝爾語)。用建除體創作出來的詩作,內容同樣也可以多樣化,而它的獨特形式又是對詩歌形式的一次很好的創新,因此,不管從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不能簡單地將建除體都看成純粹娛樂性質的詩體。

後人對建除體的模仿,已經不止于利用這一個固定模式本身進行創作,而是另闢蹊徑,模仿其體制,創造出類似的詩形。宋代的馮當可仿照建除體,用“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十字入詩[19],同時代的郭印又對馮詩進行了模仿[20]。明代的顧清也有類似的創新[21]。由此可見,建除體對後世影響頗為深遠,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後人在繼承與探索詩歌形式方面所作的努力。

注釋:

[1]錢仲聯《鮑參軍集注》第36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大部分的建除體均遵循這一創作要求,而明代程敏政的《病中夜試新茶簡二弟戲用建除體》一詩,打破了這一固定格式,雖然所嵌字沒有改變,但是它們的位置卻變得比較靈活,不再僅限於每句之首。全詩云:“建溪新茗如環鉤,土人食之除百憂。呼童滿注雪乳腳,使我坐失平生愁。朝來定與兩難弟,執手共瀹青甆甌。腹藁已破五千卷,舉身恨不登危樓。玉川成仙幾百載,清氣渺渺散不收。典衣開懷只沽酒,閉門卻笑長安遊。”

[3]顧炎武:“建除之名,自斗而起,始見於《太公六韜》云:‘開牙門常背建向破。’《越絕書》:‘黃帝之元,執辰破巳。霸王之氣,見於地戶。’《淮南子·天文訓》:‘寅為建,卯為除,辰為滿,巳為平,午為定,未為執,申為破,酉為危,戌為成,亥為收,子為開,丑為閉。’《漢書·王莽傳》:‘十一月壬子直建,戊辰值定。’蓋是戰國後語。《史記·日者傳》有建除家。”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第224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4]《史記》卷一百二十七:“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

[5]《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係》,王得後、錢理群等編《魯迅作品全編》第1005頁,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

[6]鄢化志先生將對雜體詩的產生與發展產生重要影響的因素歸結為文學批評的繁榮、文體論的發展、消閒點綴詩風的盛行、聲律學的促動等。參見鄢化志《中國古代雜體詩通論》第199-2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7]“南北朝是雜體詩的確立和創作高峰時期,根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有關資料統計,南北朝時期保存下來的符合唐宋以後雜體詩概念的詩歌達400餘首,涉及作家60餘人……新創設的體格有50多種。”(同上书,第211頁)南北朝時期,許多雜體詩被創制出來,例如宋鮑照首創十數詩、建除詩,齊王融首創星名詩、藥名詩,梁武帝蕭衍首創十喻詩,梁簡文帝蕭綱首創十空詩、卦名詩,梁元帝蕭繹首創宮殿名詩、車名詩、草名詩、樹名詩、縣名詩、獸名詩、歌曲名詩、將軍名詩,沈約首創六憶詩,陳沈炯首創六府詩、六甲詩、八音詩、十二屬詩等。

[8]鮑照是南朝最早有意識地寫作邊塞題材的詩人,拓寬了詩歌內容。在詩歌形式上,他不僅首創了以七言詩為主而雜以其他各種句式的樂府歌行,還在創作樂府詩時追求雅俗結合。

[9]例如鮑照的《數詩》最早以一至十十數入詩,後來該體在民間廣泛流行,文人也偶有擬作,元雜劇、明清小說乃至現當代文學作品中仍可見到類似的詩體,可見數詩的影響較為深遠。

[10]在文學的偶然與必然的關係問題上,周裕鍇先生認為:“當一系列偶然性的文學事件在一個特定的時期較集中地出現時,便不自覺地形成一種寫作傳統。”參見周裕鍇《因難見巧:宋代六言絕句研究》一文,《宋代文學研究叢刊》第九期,臺灣麗文文化事業公司出版,2003年。

[11]王驥德:“古詩有離合、建除、人名、藥名、州名、數目、集句等體。元人以數目入曲,作者甚多……用藥名、牌名、五色、五聲、八音及瀟湘八景、離合、集句等體,種種皆備。”陳多、葉長海注釋《王驥德曲律·論巧體》第152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12]蘇軾《題柳子厚詩》:“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說郛》卷八十一,四庫全書本。

[13]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十九,第2113頁,中華書局,1982年。

[14]全詩云:“逍遙近道邊,憩息慰憊懣。晴暉時晦明,謔語諧讜論。草萊荒蒙蘢,室屋壅塵坌。僕僮侍偪側,涇渭清濁混。”《黃庭堅詩集注》第590頁,中華書局,2003年。

[15]《甌北詩話》第17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16]歷來眾人對“以文字為詩”的批判,一則認為這些作品以文字為遊戲,違背了《詩經》以來“風雅”、“言志”的傳統。一則指斥次韻等方式,破壞了先秦以來逐漸形成的追求自然天全的審美情趣和風格。(參見王洪《蘇軾詩歌研究》第219頁,朝華出版社,1998年。)張戒云:“自漢魏以來,詩妙於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歲寒堂詩話箋注》第58頁,巴蜀書社2000年版)。嚴羽認為:“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滄浪詩話校釋》第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

[17]“以文字為詩”的形成是宋代獨特時代環境的產物,又是詩歌發展的必然要求,同時,它的形成與蘇軾、黃庭堅獨特的個人修養與個性特徵有很大的關係。

[18]對建除體持否定態度的居多:嚴羽:“至於建除、字謎、人名、卦名、數名、藥名、州名之詩,只成戲謔,不足法也。”《滄浪詩話校釋》第100頁皮日休:“由古至律,由律至雜,詩之道盡乎此也!”胡應麟:“孔融離合,鮑照建除……無補於詩,而反為詩病……詩道之下流,學人之大戒也。”《詩藪》第15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王士禎:“地名、人名、藥名、五音、建除體等,總無關于風雅,一笑置之可矣。”《清詩話》第15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沈德潛:“雜體有大言、小言、兩頭纖纖、五雜組、離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項,近于戲弄,古人偶為之,然而大雅弗取。”《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第2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對建除體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純粹的遊戲文字了。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談了自己對雜體詩的看法並認為:“有餘力,不妨拈弄。”同上,第119頁。雖然不是直接從書面上肯定建除體,但是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整個雜體詩是比較寬容的。

[19]馮詩《縉雲文集》中未見,蓋已亡佚,其詩所嵌字出自江文通擬湯惠休詩《休上人怨別》,江全詩為:“西北秋風至,楚客心悠哉。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露彩方泛豔,月華始徘徊。寶書為君掩,瑤琴詎能開。相思巫山渚,悵望陽雲臺。膏爐絕沈燎,綺席生浮埃,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懷。”見《江文通集》卷四,四庫全書本。

[20]郭印有《馮當可以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效建除體作詩招勝之且索同賦因用其韻》,全詩云:“日色久無光,霖霪更彌旬。暮空山華月,秋氣生精神。碧天湛如水,山川供奇珍。雲韶彷佛奏,嗈嗈鴻雁賓。合歡亦有酒,寫景招四鄰。佳篇一諷誦,逸氣淩蒼旻。人龍憶許子,枉駕定何辰。殊方思會面,語笑情益親。未聞環佩音,懷想空穀人。來成六溪逸,氣合同天倫。”見《雲溪集》卷三,四庫全書本。

[21]顧清有《師邵復以詩送酒副雙尊之句仍以一壺情所寄四句意能多散於篇內因效建除體次第用之招與十峰同飲》詩曰:“一室環潦水,壺尊空倚牆。情馳北鄰彥,所謂天一方。寄我五字吟,四返意彌長。能許沖泥過,多哉招杜康。”該詩效仿建除體體式,所嵌字出自邵復詩:“一雨時物潤,壺瓜皆可烹。情知飽食愧,所樂在良朋。寄蹟且仁里,四鄰多俊英。句讀脫陳朽,意氣淩髙冥。能來共菲惡,多謝樓君卿。”二詩均見於《東江家藏集》卷十二,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