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2300600000021

第21章 唐代華亭德誠禪師《撥棹歌》所呈現的意涵(2)

1.“子以後藏身處沒蹟,沒蹟處藏身。不住兩處。”正是德誠悟道之後,在藥山二十年的修行要旨。“藏身處”指現實生活中的言語行履或是語默動靜;“沒蹟處”指清淨無染的涅槃境界。“藏身處沒蹟”是從現象界的角度來說,意謂無論言語行履或是語默動靜,時時刻刻安住於自由自在的無礙境界中。“沒蹟處藏身”是從理想界的角度來說,意謂要以清淨無染的涅槃境界作為生命的最終歸趨。“不住兩處”意謂不執著於“藏身處”與“沒蹟處”的任何一端,要能夠將悟境融入現實生活,於現實生活中呈現清淨無礙的覺悟境界,才是真正徹悟的修道者。德誠對於善會的教導,正是出自於他累積二十年的修證經驗。他以個人親身體驗,從事既簡要又懇切的教學。

2.德誠教導善會的生活方式,其實也就是德誠平日的生活方式。他秉持著禪宗避世隱遁的修道傳統,採取自力更生的、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根據《祖堂集》的記載,德誠與雲巖曇晟、道吾圓智為同門師兄弟。藥山惟儼去世之後,“三人同議持少多種粮家具,擬隱於澧源深邃絕人煙處,避世養道過生”,由此可知德師兄弟三人原本打算一起避世隱遁,其用意是為了修道。從這些資料看來,德誠的個性,具有隱逸遁世的傾向,而他的生活,也呈現出避世養道的隱者面貌。

3.德誠修道的重要使命,不是僅限於徹悟本心,更重要的是將佛法延續下去。根據《祖堂集》的記載,德誠與雲巖曇晟、道吾圓智由於考慮到法脈傳承的問題,所以三人打消隱居修道的念頭,最後決議入世度化眾生。德誠選擇前往蘇州華亭縣以擺渡行船的方式度化眾生,行前叮囑道吾代為尋覓足以繼承法脈的利根弟子。從這些資料可以得知,貫串德誠後半生的宗教使命在於法脈的傳承。二、華亭擺渡時期

此階段始於藥山惟儼去世,德誠與雲巖、道吾一起離開澧州藥山之後,終於善會繼承法脈之後,德誠“當下棄舟而逝,莫知其終”[16]。此階段的重心在於尋覓繼承法脈的弟子,使南宗禪的禪法傳承不絕。

德誠前往蘇州華亭縣(今日江蘇省松江縣附近)的原因,根據《祖堂集》的記載,是為了免於“埋沒石頭宗枝”,而南宋悟明編集的《聯燈會要》卷十九《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則記載德誠師兄弟決議入世度化眾生,臨別時德誠叮嚀道吾說:“予率性豨野,唯好山水,樂情自遣,他無所能也。若遇靈利座主,指一箇來,或堪雕琢,付受平日所得,以報先師之恩。”[17]綜合這兩條資料,可以得知他前往華亭的原因有二:其一是由於個性率直自由,喜好山水。其二是為了回報藥山惟儼的教化之恩,所以想要尋覓繼承法脈的弟子;換言之,是為了實踐度化眾生與傳承佛法的宗教使命。

德誠在華亭的主要活動,有三條資料可以參考:

某甲從分襟之後,去蘇州花亭縣討小舡子水面上遊戲。(《祖堂集》卷五《華亭和尚》)

至秀州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者,時人莫知其高蹈,因號船子和尚。(〔南宋〕普濟集《五燈會元》卷五《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18]

自離藥山,小舟往來松江、朱涇,以輪釣度日,人號船子和尚。(〔南宋〕楊潛纂《〔紹熙〕雲間志》卷中《仙梵·朱涇船子和尚》)[18]

從上述資料,可以知道德誠在華亭所從事的主要活動是行船與垂釣,因此他具有船夫與漁父二種身分。就船夫形象而言,德誠選擇船夫擺渡的生活,主要目的在於運用泛舟的方式來接引四方往來之人,以便隨緣度化眾生。德誠視隨風逐浪的水上生活為“水面上遊戲”,佛教常用“遊戲”來形容解脫者心無牽掛、任運自如的生活態度,因此德誠無視於行船擺渡的辛苦,視擺渡為“水面上遊戲”的觀點,使現實生活中的船家擺渡活動添加了宗教意義。

德誠悟道時,藥山曾預示其宗教性格為“上無片瓦,下無錐地”。與德誠日後的生涯相印證,其從事的是“上無片瓦,下無錐地”的水上生涯;其日常生活是不蓄積任何財物,以船為家,隨波漂泊;其生命境界是自由無滯的灑脫自在。“上無片瓦,下無錐地”的確是德誠的最佳寫照,這是他的生活面貌,是他的證悟境界,也是他教導弟子的要旨。綜合前述,德誠行船擺渡的船夫形象具有多重的意義,就生活層面而言,展現出了無羈絆、自由自在的灑脫風貌;就宗教層面而言,他擺脫傳統的傳法途徑,選擇行船擺渡作為度化眾生的方式,透過實際的行動,一方面展現大乘佛教活潑多元的度眾管道,另一方面也彰顯了佛教慈悲度化眾生的精神,以及不為外境所縛,澄澈清淨、自由無滯的解脫境界。

就漁夫的形象而言,德誠是不食葷腥,慈悲戒殺的佛教出家人,他輪釣度日的目的不是為了捕魚,而是另有深意。所以他的《撥棹歌》說:“雖慕求魚不食魚,網簾蓬戶本空無。在世界,作凡夫。知聞只是箇毗盧。”[19],此首漁父詞明白說明求魚不是為了捕魚維生,而是一種蘊藏著宗教意義的活動。《祖堂集》卷五《華亭和尚》有一段有關德誠啓悟夾山善會的記載:

……天門便下舡。便問:“每日直鉤釣魚,此意如何?”云:“垂絲千丈,意在深潭。浮定有無,離句三寸,子何不問?”天門擬欲問諮和尚,師以舡槁驀便撞,天門卻出,云:“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師云:“每日直鉤釣魚,今日釣得一輊。”[20]

從這一段問答,可以知德誠雖然釣魚,卻是使用無法釣到魚的直鉤,足見他的目的不在於魚獲。“垂絲千丈,意在深潭”的意思是說,他垂釣的目的在於釣取潛藏在深深潭底的大魚。此處的釣絲用來譬喻佛法教化,潭底大魚則是譬喻具有大根器的弟子,所以這句話的真正含意是說德誠直鉤釣魚的用意,在於等待可以繼承法脈的弟子。“每日直鉤釣魚,今日釣得一輊”是點明善會就是他所等待的,足以繼承法脈的大根器弟子。從這些對話,可以知道德誠釣魚並不是經濟活動,而是宗教活動。因此德誠的漁父生涯,兼指現實生活中的垂釣捕魚的活動,以及傳法度世的宗教活動,而其垂釣的漁父形象也呈現多重的意義,兼具避世遁世的隱者面貌與慈悲度眾的宗教面貌。

德誠擺渡、垂釣的水域,主要是太湖的支流吳淞江一帶。其活動區域屬於太湖流域,以蘇州華亭縣為核心,兼及朱涇、嘉禾,亦即今日江蘇松江縣、浙江嘉興等地。其時間大約是在唐文宗太和二年(828)至太和九年(835)之間,前後不超過八年。太湖流域是古代的吳、楚之地,此處山川秀麗,漁歌、棹歌傳唱不歇。德誠在日與漁歌牧笛相酬唱的環境下,與民歌的關係自然密切。宋元文獻有關德誠歌詠撰述的記載有:

垂綸舞棹,歌詠自適。(宋智圓撰《法忍院結界記》)[21]

林塘佳處意所適,則維舟汀煙渚蒲間詠歌道妙。(宋釋居簡撰《西亭蘭若記》)[22]

寄以葉舟,往來華亭、朱涇,自為歌詩,時以唱漁者,傳而和之。(宋林希逸撰《西亭蘭若記》)[23]

常為撥棹歌。(宋呂益柔撰《船子和尚撥棹歌跋》)[24]

昔舡子和尚神心廓悟,嘗泛扁舟於煙波蘆葦間,日與漁歌牧笛互相酬酢,似無意謂於傳唱之門者。(元幻住明本撰《推篷室記》)[25]

遁蹟朱涇泛一舟,或吟或歌,自樂於山水之間。(元虛谷希陵撰《船子和尚撥棹歌跋》)[26]

又於松澤西亭留辭三首:其一曰:一葉虛舟一副竿,了然無事坐煙灘。忘得喪,任悲歡。卻教人喚有多端;其二曰: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其三曰:愚人未識主人翁,終日孜孜恨不同。到彼岸,出樊籠。元來只是舊時公。(元釋坦輯《船子和尚撥棹歌》《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27]

上述文獻透露了幾項訊息:其一,德誠過著自得其樂的隱居生活,所以常隨興吟詠悠遊山水適意自在的情懷。其二,德誠若是遇著林塘佳處之山水美景,往往觸景生情,繫舟於汀洲蒲葦之間詠歌道妙。其三,德誠平日也常與漁歌牧笛互相酬唱,其彼此酬唱的歌詠,理應是傳唱於漁父舟子之口的當地民歌。在這種環境之下,德誠採用當地流傳的民歌曲調或漁歌曲調隨口歌詠自然不無可能。其四,德誠的作品有口頭吟詠者,也有書面寫定者。其五,這些歌詠漁家生涯的作品,引起迴響,宋代時不但傳唱不歇,而且已有唱和的作品出現。從這些資料可以得知,德誠的歌詠有隨興而吟詠的口頭作品,也有信筆題寫的書面作品;其產生的背景是漁歌、棹歌傳唱不歇的南方江蘇、浙江一帶廣大的水域;其內容是歌詠自得其樂的漁家生活、適意自在的情懷以及佛法妙道。

華亭擺渡期間,德誠的生活重心在於尋覓繼承禪法的弟子。這個時期可以夾山善會的悟道作為分界點,劃分為“尋覓法嗣”以及“善會繼承法脈”兩個階段。尋覓法嗣的時間非常漫長,德誠久覓不获的心境,《撥棹歌》有清楚的刻畫[28]:

三十餘年坐釣臺,釣頭往往得黃能;錦鱗不遇虛勞力,收取絲綸歸去來。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纔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二十年來江上遊,水清魚見不吞鈎;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工程得便休。

這三首作品作於善會參謁德誠之前,其創作背景是由於前來問道的官人無法契悟禪理,德誠心有所感而作[29]。這三首作品表面上看來似乎是環繞著釣魚的主題,實際上卻是借釣魚來譬喻佛教教法的傳承。宋代釋居簡所撰的《北冰集》卷四《西亭蘭若記》對於這個觀點有清楚的說明:“識者味其滿船載月,未嘗不歎其汲汲於得人,以為不負祖宗。”[30]足見居簡認為其中敍寫的是汲汲於尋覓法嗣的心境。

由於德誠的漁父生涯前後不超過八年的時間,因此“三十餘年坐釣臺”並不是漁父生涯的紀實,而是指其悟道之後修證佛法、弘傳佛法的歲月。證諸德誠師事藥山二十年,再加上居於華亭的七八年,以三十年來概括這段歲月,應當是可以成立的。既然“三十年來坐釣臺”並不是指現實生活中的漁父生涯,所以“釣臺”應不是實指姜太公釣臺、莊子釣魚臺、嚴子陵垂釣處等歷史遺蹟,而僅是用來泛稱日常垂釣之處。同樣的道理,“二十年來江上遊”也應當是指德誠悟道之後往來於眾生海中的歲月。“黃能”是指三足鱉,此處藉“黃能”的桀驁不馴來譬喻難以教化的冥頑弟子。“錦鱗”謂魚之美也,此處用來譬喻具有大根器的優秀弟子。“絲綸”是指釣竿上的絲線。“工程”是指工夫的進程。

歸結而言,此三首作品所表達的重點有三:其一,表明德誠悟道之後的宗教使命在於傳達其宗教體驗與證悟境界,以教導世人開啓的新的生命向度。其二,點明尋覓根器卓越的弟子的困難。透過“水清魚見不吞鈎”一句,可以知道在德誠眼中,人人都是本具清淨佛性、根器卓越的大魚,只可惜世人不願意追尋明心見性的教導,就像水中的大魚,不懂得追逐鉤上的香餌一般,因此他惟有年復一年的等待與尋覓能夠受持佛法的利根弟子。其三,揭示尋覓法脈繼承者的決心。雖然世人不能明白佛法的可貴,但是他以“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工程得便休”來宣示不達目的絕不放棄的堅強意志。“釣竿斫盡重栽竹”意謂即使釣竿用盡,他也要重種製作釣竿用的竹子,這是表示為了度化眾生,他要用盡各種教法來啓悟眾生,從這兒可以看到德誠主動積極的教學觀點,以及慈悲度世的宗教熱忱。

德誠尋覓法嗣的階段,依據現存的文獻記載,曾經向德誠請益的求道者有不詳名姓的官人與杏山鑑洪禪師兩位。有關官人問道的內容,見於宋代悟明編集的《聯燈會要》卷十九《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的記載:

有官人問:“如何是和尚日用事?”

師豎起橈子曰:“會麽?”

云:“不會!”

師云:“棹撥清波,金鱗罕遇。”……[31]

所謂的“日用事”,原指日常生活的行為,禪宗多用來指稱顯現於日常生活中的禪法要旨。此處前來參謁的官人所提的問題是請教德誠的禪法要旨為何?德誠以豎起船槳作為回答。這個動作包含著三重意義:其一是藉著筏船用的船槳,來說明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環節,無不是禪法的顯現。其二則是藉行船渡水來譬喻修行的過程,必須憑藉智慧的力量超越生死苦海。其三是以行船渡水來譬喻悟道之後度化眾生的宗教使命;悟道者如同船夫一般,必須駕起慈悲法船,主動接引眾生渡過生死苦海。官人無法理解德誠的教示,德誠因而感歎說:“棹撥清波,金鱗罕遇。”此處的“棹”用來比喻禪師啓悟弟子的教示。“清波”可以從兩方面予以解讀,一者是著重於“清”之意,用來比喻人人本具的清淨自性;二者是著重於“波”之意,用來泛稱芸芸眾生的生命大海,或是人世間生死輪回,難以解脫的生死大海。“金鱗”意謂金色鱗的魚,原是指魚之美者,此處用來比喻優秀傑出的修行者。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行船於眾生海中,卻未曾遇到能夠受持佛法的利根弟子。

有關杏山鑑洪禪師問道的內容,見於元代釋坦所編輯的《船子和尚撥棹歌》《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的記載:

又杏山洪禪師問師:“如何是道?”

師曰:“一亘晴空絕點雲,十分清澹廓如秋。”

洪云:“恁麽則溢目自全彰,清波無透路。”

師云:“霜天月白江澄練,堪笑遊魚長自迷。”

洪不契,誠舞棹撥船而去。……[32]

杏山鑑洪是德師兄弟雲巖曇晟的弟子,生平不詳。他提出“什麽是道”的問題,亦即問什麽是生命的終極境界。德誠回答:“一亘晴空絕點雲,十分清澹廓如秋”,意謂舉目所見,無一不是道的彰顯。杏山鑑洪無法理解,他說:“恁麽則溢目自全彰,清波無透路”,意謂倘若眼前即是道的彰顯,何以還有證悟與否的區別?德誠見他無法契悟,感慨的說:“霜天月白江澄練,堪笑遊魚常自迷”,此處的天、月、江,都是用來象徵清淨自性,“遊魚”是譬喻求法的修行者,德誠的回答是感歎杏山鑑洪雖具有清淨自性,卻無法自見其本來面目。

最後繼承德誠禪法的是夾山善會禪師。德誠前往華亭之前,曾經鄭重的叮囑道吾代為尋覓繼承法脈的利根弟子。別後數年,道吾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某日有禪者來自天門山,道吾聽其描述天門山的住持和尚,認為此人雖未悟道,卻是足堪造就的法器,所以連夜趕往天門山與善會見面,並且建議他前去華亭參謁德誠禪師。善會開悟並且繼承德誠法脈的記載,以《祖堂集》卷五《華亭和尚》最為詳盡,今參酌其他補充資料羅列於下:

師纔望見二輊座主,便問:“座主從那輊寺裏住?”對曰:“寺即不住,住即不寺。”師云:“為什麽故不住?”對曰:“目前無寺。”師曰:“什摩處學得來?”對曰:“非耳目之所到。”師曰:“一句合頭意,萬劫繫驢橛。”便打數下。師雖打他,見根性靈利,又云:“適來祇對底,阿師莫怪。下舡!”天門便下舡。便問:“每日直鉤釣魚,此意如何?”云:“垂絲千丈,意在深潭。浮定有無,離句三寸,子何不問?”天門擬欲問諮和尚,師以舡槁驀便撞,天門卻出,云:“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師云:“每日直鉤釣魚,今日釣得一輊。”師自有語云:“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師問天門:“座主還去得也無?”對曰:“去!”師曰:“去即一任去,還見其事也無?”對曰:“見!”師曰:“作摩生見?”對曰:“見草。”師再囑曰:“子以後藏身處沒蹟,沒蹟處藏身。不住兩處,實是吾教。”(《祖堂集》卷五《華亭和尚》)[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