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南北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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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修心赋并序

江总

江总(519—594),南朝陈代文学家。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东)人。历仕梁、陈、隋三代。陈时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他不理政务,日与孔范等陪侍陈后主游宴后宫,制作艳诗,荒嬉无度,时号”狎客“。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江令君集》。

梁武帝太清三年(550),侯景领兵攻陷台城,造成极大的社会动乱。乱兵肆虐,人人自危,江总逃到会稽蛰居避难。青葱秀美的山川,清幽深谧的庙宇丛林,静穆悠扬的梵呗金钟,构成了一个空寂澄明的华严境界。从昏乱凶险中逃离出来,尤其容易感到这巨大反差所形成的吸引力,体味出浮屠寂灭的禅意。清宁安闲的生活和居处氛围的影响,使江总一时间萌生出皈依之念,于是写下这篇赋。

大清四年秋七月[1],避地于会稽龙华寺[2]。此伽蓝者[3],余六世祖宋尚书右仆射州陵侯元嘉二十四年之所构也[4]。侯之王父,晋护军将军彪,昔莅此邦[5],卜居山阴都阳里[6],贻厥子孙,有终焉之志[7]。寺域则宅之旧基,左江右湖,面山背壑,东西陵跨,南北纡萦[8]。聊与苦节名僧,同销日月[9],晓修经戒[10],夕览图书,寝处风云,凭栖水月[11]。不意华戎莫辨,朝市倾沦[12]。以此伤情,情可知矣。啜泣濡翰,岂摅郁结[13]?庶后生君子,悯余此概焉[14]。

嘉南斗之分次,肇东越之灵秘[15]。表《桧风》于韩什,著镇山于周纪[16]。蕴大禹之金书,镌暴秦之石字[17]。太史来而探穴,钟离去而开笥[18]。信竹箭之为珍,何碔趺之罕值[19]。奉盛德之鸿祀,寓安禅之古寺[20]。实豫章之旧圃[21],成黄金之胜地。遂寂默之幽心[22],若镜心而远寻。面曾阜之超忽,迩平湖之回深[23]。山条偃蹇,水叶浸淫[24];挂猿朝落,饥鼯夜吟[25]。果丛药苑,桃蹊橘林[26],梢云拂日,结暗生阴。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望岛屿之邅回,面江源之重沓[27]。泛流月之夜迥,曳光烟之晓匝[28]。风引蜩而嘶噪,雨鸣林而修飒[29]。鸟稍狎而知来,云无情而自合。迩乃野开灵塔,地筑禅居;喜园迢NFEB4,乐树扶疏[30]。经行藉草,宴坐临渠,持戒振锡,庇影甘蔬[31]。坚固之林可喻,寂灭之场暂如[32]。异曲终而悲起,非木落而愁如。岂降志而辱身,不露才而扬己[33]。钟风雨之掩霭,倦鸡鸣之聒耳[34]。幸避地而高栖,凭调御之遗旨[35]。折四辩之微言,悟三乘之妙理[36]。遣十缠之系缚,祛五惑之尘滓[37]。久遗荣于势利,庶忘累于妻子[38]。惑意气于畴日,寄知音于来祀[39]。何远客之可悲,私自怜其何已[40]。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隋文》卷一〇,中华书局,1958年)

[1]大清四年:”大“疑当为”太“。太清四年即梁简文帝大宝元年(550)。此年正当侯景叛乱高潮,景逼立萧纲为简文帝,故下文有”避地“之说。

[2]会稽:今浙江绍兴市。

[3]伽(qié)蓝:僧伽蓝摩的略称,意译为”众园“或”僧院“。佛教寺院的通称。

[4]元嘉二十四年: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447)。构:造屋意。

[5]王父:祖父。《尔雅·释亲》:”父之考为王父“。莅:到、临的意思。

[6]卜(bǔ)居:择地居住。山阴:秦置县名,以在会稽山阴(北)得名。治所在今浙江绍兴。都阳里:山阴县辖区的一个地方。里,古代居民居住之地。

[7]贻(yí)厥(jué):贻,遗留给。厥,犹”其“,代指子孙。终焉:终老于此。

[8]壑(hè):坑谷,深沟。陵跨:经过,超越。纡萦(yíng):纡,屈曲,曲折。萦,缠绕。这四句谓寺所在地的地理大势。

[9]销:同”消“,这里为消磨时日的意思。

[10]经戒:指佛教徒的读经斋戒诸事。

[11]寝:卧室。凭栖:依凭栖居。

[12]不意:料想不到。华戎:指汉族和少数民族。本句谓正处于民族矛盾激化时代。朝市倾沦:指梁朝在侯景乱中倾覆沦亡。

[13]啜(chuò)泣:饮泣,抽噎。濡(rú)翰:沾湿笔墨。摅(shū):发抒。郁结:忧郁之情纠结难解。

[14]庶:幸,希冀之词。概:景象、状况。

[15]嘉:赞许。南斗:即”斗宿“,因与北斗相对,位置在南,故俗称”南斗“。肇(zhào):创建,初始。东越:即前所言”会稽“。

[16]桧(guì)风:《诗经》十五”国风“中有”桧风“。韩什:指韩国的诗篇。什,书篇。镇山:古称一方的主山为镇山。周纪:即《周书》,为《尚书》的部分内容。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本句谓会稽在《周书》中已被认为是有名的主山。

[17]蕴:含。大禹之金书:指《禹贡》。为《尚书》中的一篇,《禹贡》分全国为九州。镌(juān):凿,刻。暴秦:对秦朝的贬称。本句谓该地有秦代刻石。

[18]”太史“句:指汉武帝时代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前往会稽探寻传说中的夏禹葬地”禹穴“。笥(sì),盛饭食或衣物的竹器。

[19]信:确实。竹箭之为珍:箭竹为竹的一种。以会稽所生最为精好。故《尔雅》说:”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碔(wǔ)砆(fū):似玉的美石。《山海经·南山经》:”(会稽之山)其下多砆石。“罕值:指没有被人发现。

[20]鸿祀:大的祭祀活动。鸿,同”洪“,大的意思。寓:居住。安禅(chán):指安定心境。禅指禅心。佛家用语,谓清静寂定的心境。

[21]豫章:樟类,为名贵木种。

[22]遂:满足。寂默之幽心:即寂定清静的心境。

[23]面:面对。曾:通”层“。阜:土山。超忽:遥远貌。迩(ěr):近。

[24]偃(yǎn)蹇(jiǎn):高耸。浸(qīn)淫(yín):积渐而扩及,渐进。

[25]鼯(wú):鼯鼠,亦称”大飞鼠“。

[26]蹊(xī):路径。

[27]邅(zhān)回:亦作”儃回“,徘徊,艰于行进貌。重沓(tà):繁多,重复貌。

[28]迥(jiǒng):远。曳(yè):牵引,拖。匝:环绕的意思。

[29]蜩(tiáo):蝉。飒(sà):象风声。

[30]灵塔:与下文”禅居“”喜园“”乐树“均为佛家语,指称园林、树木、建筑、居室。迢(tiáo)NFEB4(dì):即”迢递“,高远貌。扶疏:枝叶茂盛纷披的样子。

[31]经行:佛教徒因养身散除郁闷,来回往返于一定之地叫”经行“。持戒:指严守佛家戒律。锡:僧用”锡杖“的省称。

[32]坚固之林:即”坚固林“,婆娑树的别名,此树冬夏不凋,故意译为”坚固“。相传释迦牟尼在坚固林下说《泥洹(涅槃)经》。寂灭:佛家语,”涅槃“的意译。意谓超脱一切境界入于不生不灭之门,故称寂灭。暂:暂时。

[33]四句谓进入佛家禅定境界,则世俗情怀诸如曲终生悲、感秋而悲、忍屈受辱、扬才露己等都可忘掉。

[34]钟:专注。掩霭:遮闭云气。聒(guō):喧扰,嘈杂。

[35]调御:指进膳。旨,同”脂“,指美味。

[36]四辩:佛家语,不详所出,疑指”四论“。《中观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这四部佛家经典合称”四论“,为佛家教徒倾心研习之经。三乘:佛教以车乘喻佛法,学者接受的能力不一,分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三种情况,称三乘。

[37]十缠:与下文”五惑“均为佛家语。分指纠缠,惑乱人生的多种因素。祛(qū):除去。

[38]两句谓因勤”修“佛家之”心“而忘却了以追求势利为荣,希望能因此而忘却妻子儿女之累。庶:幸。希冀之词。累:负担。

[39]畴日:往昔,过去。来祀:将来。

[40]何已:何时停止,即没有停歇之时。

《修心赋》大旨在于表达作者希冀皈依佛门,修身养性的思想情趣。

全赋分序和正文两部分。

序追叙了自己家庭与会稽龙华寺的渊源关系,以及自己何以凭借龙华寺”修心“的原因。原来龙华寺为江总六世祖宋尚书右仆射州陵侯江夷于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447)所筑。当初江夷为了在从政之暇有一个静心休养之处,就选中这块”左江右湖,面山被壑,东西陵跨,南北纡萦“的好地方,筑建寺院。在此寺修习读书,可得与自然风云水月相亲之趣。可是,作者于梁简文帝太清四年(550)秋七月,侯景攻陷台城后,被迫避祸于龙华寺,他的所谓隐栖便平添了几许”伤情“的苦涩,与先祖的”高栖“颇有不同。

赋的正文可分为三个层次。

首先,以自豪、欣羡之情夸叙先祖建寺功德。会稽虽然从夏商时代即已显名,并且是盛产箭竹之地。但在江氏建寺之前,却少有开发。至江氏先祖于此建寺,始为广植豫、樟之类名贵树种的胜地。

其次,赋以引人入胜的笔触叙写了古寺的自然美景与其作为佛家胜地的突出特点。赋总结古寺的最大特征是”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因此可以”遂寂寞之幽心“,是安心修行的好地方。近看寺景,正面山峦起伏,一直伸向幽邃深远处,山条高耸雄奇多姿,平湖迂曲,水草青青,连渐次深青的颜色都清晰可辨。晨猿夕鼯,活跃于树间草丛,名果异药盛长于桃林橘径。远望则可见山岛依稀多变,江水又多岔分流。其间江流日夜,晓雾晴岚,风吟虫唱,鸟飞云合,诸多佳处,让人目不暇接。作为佛家胜地,这里又多灵塔、禅居、乐园、乐树,华严肃穆,是名副其实的修身养性之所。居此埋名养性,不但可祛除尘世悲苦,更可避免扬才露己,横遭厄祸的命运。

第三,作者认为自己能够因避祸而高栖于先祖所建之寺,实为人生幸事。因此,萌生了弃除世俗欲念、割舍室家之乐、不逐势利荣名的”修心“愿望。可是,曲终仍不由自怜起来:自己的这种隐匿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故”可悲而自怜“!显然,对于利禄熏心的江总来说,他不可能真正皈依空门,隐居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所谓”修心“之本意,如此而已!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