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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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悲回风(3)

[83]委(wēi)移:曲折行进的样子。晋挚虞《思游赋》:”乘云车电鞭之扶舆委移兮,驾应龙青虬之容裔陆离。“又作”委蛇(yí)“。《史记·苏秦列传》:”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司马贞《索隐》:”委蛇谓以面掩地而进,若蛇行也。“焉止:止于何处。

[84]漂翻翻:翻动起伏向前推进的样子。上下:时上时下。

[85]翼遥遥:形容波面闪动,如无数展翼水鸟之鼓翅飞翔。王夫之《楚辞通释》:”翼,飞鹜也。“遥遥,通”摇摇“,摆动的样子。

[86]泛潏(yù)潏:水势泛滥高涨的样子。泛,水漫溢。潏潏,水上涌的样子。前后:或前或后。指水势泛滥,有朝前的,也有倒流的。

[87]伴:伴随。张弛:指潮水的起落。清王远云:”潮有消长,故曰张弛。“(附见王萌《楚辞评注》)信期:指潮汐的准确不误的时间。钱澄之《屈诂》:”潮张夕汐,一张一落,皆有信期。伴张弛之信期,言随潮汐往来也。“《山带阁注楚辞》:”张弛信期,指潮汐往来有常期也。“从”惮涌湍之礚礚“至此,写清江潮汐水势之大。春秋战国之时中原一带长期处于战乱之中,秦蜀之地相对稳定,一些避世之士徙于秦蜀,故秦地滋生出一种养生、重生的思想,先秦时秦地多名医,杨朱、秦失也皆生于秦地,老子也西入秦,蜀地至汉代则成为道教孕育之地,即其证。以上写清江(岷江)水势一段,由”隐岷山之清江“而来,应是出于想象。

[88]炎气:夏天炎热的空气。明黄文焕《楚辞听直》:”炎气,炎热之气也。“相仍:连续不断。

[89]窥:窃视,引申为从外往内或从内往外窥视。烟液:云雨。王逸此句注:”火气烟上天为云,云出凑液而为雨也。相似者,相从也。烟液所积者,所聚也。“王夫之《楚辞通释》:”烟,云也。液,雨也。积者,云屯而雨沛也。“刘梦鹏《屈子章句》连上句云:”观炎气,夏也。炎气郁为烟云,云出凑为膏雨。“说皆是。

[90]光景:指时间,岁月。往来:指周游,启下二句的”求“、”见“之义。宋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按’借光景以往来‘,犹《离骚经》’聊假日以愉乐‘。“汪瑗《集解》:”借光景以往来,犹假日以销忧之意。“”是总承时光易过,欲急于追古之意。“ 其说是。

[91]施:用。黄棘:即黄荆,又名牡荆、山荆等。古又名”楚“,属马鞭草科,为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小枝细长。其枝曰荆条,古代常用为鞭策,故古名拷打为”鞭楚“、”捶楚“、”楚“。此处指黄棘的马鞭。

[92]介子:介之推,”介子“是尊称。后代文献中有作”介子推“者,涉”介子“之称而误。介之推为春秋时晋国人,曾随晋公子重耳(晋文公)流亡于外十九年,曾割自己股肉为重耳充饥。重耳归国即位后赏赐随从者而将其遗漏,介之推便携母隐居山中,重耳放火烧山逼其出山,他坚决不出来,终被烧死。所存:遗迹。

[93]见:看,览。伯夷:商末孤竹君之长子。因不受君位,投奔到周。后反对周武王伐商,商亡后与其弟叔齐逃至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放迹:隐逸处的遗迹。

[94]调(diào)度:安排,考虑。钱澄之《屈诂》:”调度,犹酌量得宜也。“夏大霖《屈骚心印》:”调度,审义裁度也。“此言思量介之推、伯夷处世的原则。弗去:指不去于心,时时在考虑。

[95]刻著志:犹言铭记于心。刻,铭刻。著,附着。汪瑗《集解》:”刻,如刀之刻木,而所入之深也。著志,如物有所附着而不能离也。“闻一多《九章解诂》:”《后汉书·第五伦传》:’臣常刻著五脏。‘注曰:’谓铭之于心也。‘“志:记。无适:无他适。王逸联系以上三句云:”言己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乐,志无所复适也。“

[96]曰:表示总括全篇之意,有更端另起的意思。汪瑗《集解》云:”此又结通篇之意,故以曰字更端之,若乱辞是也。“其说是。按:宋玉、唐勒、景瑳诸人之作,进一步去掉了骚体之作音乐结构的特征,不作”乱曰“,而作”曰“以总括全篇之意。因为”乱曰“是音乐结构的名称。这也反映了楚辞发展演变的阶段。

[97]冀:期望。此句言抱怨以往所希望实现之事均未能如愿。

[98]悼:恐惧,担心。来者:将来。逖(tì)逖:遥远。原作”悐悐“,据洪兴祖、朱熹引一本改。此句所表现的是楚都迁于淮河流域之后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

[99]浮:顺流而漂。江:长江。淮:淮河,发源于河南桐柏山,东经安徽、江苏,南宋绍熙以前经淮阴直接入海。绍熙五年黄河夺淮,淮水自洪泽湖以下主流合于运河,经高邮湖于江都县入长江。

[100]子胥:伍子胥,名员,春秋时楚人,其父伍奢、兄伍尚被楚平王所杀,子胥奔吴,佐吴王阖闾伐楚,攻入楚郢都,昭王逃于云梦中,大臣离散。吴将士按尊卑班次处于楚王宫。子胥掘平王之墓,鞭其尸。《左传·定公四年》载:”初,伍员与申包胥友。其亡也,谓申包胥曰:’我必覆楚国。‘申包胥曰:’勉之!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及昭王逃在外,申包胥”嬴粮潜行,上峥山,逾深溪,蹠穿膝暴,十日而薄秦王之朝,鹤立不转,昼吟宵哭“,求得秦哀公出兵,方使吴军撤出,楚君臣归于郢。虽然后来伍子胥因越国之事强谏吴王,被杀,并抛尸江中,但在屈原的作品中,不可能以伍员为忠臣加以歌颂或作为所仰慕的人物。这也是《悲回风》中所反映的思想为楚迁至淮河流域、君王更为昏聩、上下离心得更为突出情况下,一些士人才会有的明证。自适:自我安适。洪兴祖《补注》:”谓顺适己志也。“朱熹《集注》:”适,便安也。“

[101]申徒:申徒狄,大约为战国初年人。《庄子·盗跖》:”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龟鳖所食。“清徐文靖《管城硕记》云:”《韩诗外传》曰:’申徒狄非其世,将自投于河。崔嘉闻而止之曰:圣仁之人,民之父母也。今为濡足不救溺人,可乎?申徒狄曰:若桀杀龙逢,纣杀比干,而亡天下;吴杀子胥,陈杀泄冶,而灭其国。非无圣者,不用故也。遂负石而沉于河。‘韦昭曰:六国时人。“泄治见于《左传·宣公九年》,为陈灵公所杀。其中提到最迟者伍子胥,亦春秋末年人,故韦昭定为六国时人。旧说以申徒狄即司徒,”申“通”司“。《史记·留侯世家》:”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集解》引徐广曰:”即司徒耳,但语言讹转,故字亦随改。“韩国此前并无申徒之官,此楚项梁所置也,似随楚俗。1978年在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楚简中有”左徒“之名,汤炳正《左徒与登徒》一文言”“即”升“字,典籍中也作”登“。升徒有左升徒、右升徒,简称左徒、右徒(见汤氏《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版;参赵逵夫《左徒·征尹·行人·辞令》,《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申徒狄最早见于《庄子·大宗师》与《盗跖》。又其负石投河而死,亦是南方楚人习俗,因自幼习水性,不如此不能自沉。则申徒为战国初年楚人。抗迹:高行,特立不群的行为。《淮南子·说山篇》:”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而溺者不可以为抗。“注:”抗,高也。“迹:行。《哀郢》:”尧舜之抗行兮。“”抗迹“即”抗行“。

[102]骤:屡次。《左传·宣公元年》:”于是晋侯侈,赵宣子为政,骤谏而不入。“《史记·晋世家》作”赵盾、随会前数谏不听“。则骤即数(屡次)。不听:不被接受。

[103]任重石:即所谓负石投河。任,负。南方人习水,出于人之本性,难以自溺而死,因而负石。想其情形,应是用绳索束之于身,使不得脱,然后投河,非用手抱住。”任重石“,原作”重任石“。洪兴祖引一本作”任重石“。王逸注:”虽欲自任重石,终无疑于万分也。“则《章句》本作”任重石“。《集注》也作”任重石“,今据改。此句是悲叹申徒狄,前人多解为是屈原说自己,甚谬。又:此下原还有二句”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陆侃如《屈原评传》附《屈赋校勘记》云:”这二句是《哀郢》里的句子,后人误加于此。例《楚辞章句》例,凡已注过的文句,皆不再注。若《悲回风》原文确有此二句,则当说’皆已解于《哀郢》之中。‘今则不然,还是逐字加注,且与《哀郢》之注一字也不差。此可证明这是后人把《哀郢》的原文及注解照抄于此的。当删去。“闻一多《楚辞校补》以陆说为是,其《九章解诂》即删之。今据删。

《楚辞》中有三篇作品,可称为”三悲“:一篇为宋玉的《九辩》,其开头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已成悲秋的名句,《九辩》也被看作是悲秋诗赋之祖;一篇是唐勒的《远游》,其开头说:”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已成为游仙之作的名句,《远游》也已成为游仙诗赋之祖。还有一篇,便是《悲回风》,其开头说:”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不仅悲秋,也悲时;不仅全篇以”悲“字开头,而且篇题也以”悲“字打头。

关于本篇的作者,前人误认为是屈原,当中矛盾不能解说之处甚多。今由其内容、形式、风格等定为宋玉,题解中已有说明。本篇同《惜往日》不同,其中无一字言及屈原或屈原的事迹,也没有可以看作是表明在悼念屈原的语句,而完全是夫子自道,是作者在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一点不弄清,很多地方同样难以讲清,对作品的思想也仍然难以理解透彻。总体来说,本篇是一个受到打击、排挤,思想上悲观情绪的文人的心灵记录,而从感情基调上来说,又是楚临灭亡前几十年中社会的一个投影。

本篇大体可分为五段。

开头20句一气而下通押阳韵,为第一段,写由于寒秋回风之起,园中的蕙草零落,勾引起作者对个人遭遇、国家前途的忧愁悲凉之感。”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正是《九辩》之四开头”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之意。只是《九辩》于”摇蕙“之情节描写具体,而《悲回风》两句的下句对其喻意一笔点透,明白易晓。

《悲回风》像《九辩》一样,表现出作者对节气与自然变化的敏感以及善于联想的思维特征。作品由季节、气候的变化引起对事物一般规律的推想,又由天然物理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同时也表现了作者保持高尚志节,不与流俗合污的决心。

第二段为”惟佳人之独怀兮“以下8节32句,表现作者在受排挤而去职独居的情况下难以排遣的哀愁。 ”独隐伏而思虑“,”思不眠以至曙“,实际上是等待君王的召还,希望有机会重返君主身边,”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两句便清楚地表达了这一思想愿望。在君王毫无召还之意的情况下,诗人只有取法楚先贤彭咸,退处清静之地,保持自身的修洁。

第三段从”登石峦以远望兮“至”淩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写上高山,远望通向都城的路,然而一无所见,也一无所闻。无限愁思无法消散,作者仍然以彭咸为榜样而托身山麓水滨。从”上高岩之峭岸兮“至”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为第四段,作者想象自己处于虹霓之上,下摅虹霓,仰而扪天,吸高空湛露之源,漱高空纷纷之凝霜,然后至昆仑山顶看雾,最后落脚于岷山下清江之滨。看水波,听涛声,见那潮汐之起落,觉得比世人还守信。他抽暇游散,访介之推和伯夷的遗迹,决心铭记自己的人生信条而决不改变。

”曰“字以下10句一韵,为第五段,实为乱辞,总结全篇。作者觉得以往的遭遇不好,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只有退居清静以自守,也不必如伍子胥、申徒狄那样以死谏之;他觉得在那样的环境中,自己死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显然,本篇从思想上说同屈原的作品有一定的差距,而同《九辩》在很多方面一致。第一,其中没有提到社稷、皇舆的地方,像《离骚》中”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及”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这样的意思,在这两篇中都找不到。《九辩》中虽提到君,却多是从受君渥洽,与君王的情感的方面说的,看不出为国事劳心的地方。第二,表现愁苦的地方很多,却看不出抗争的决心。像《离骚》中对结党营私的小人直接进行抨击的文字,以及”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样刚强的句子,在《悲回风》《九辩》中也都没有。

但是,《悲回风》全篇也像《九辩》一样都是立足于现实的,它没有道家无为、虚静的思想和盼成仙、慕真人之类的空想。看来作者在朝中所任的职务并不高,不像屈原一样有过大的政治活动经历,所以篇中没有涉及同国家前途联系的议论,应该也是正常的。其中所表现的品格不像屈原那样顽强不屈、九死不悔,则应是个体的特征。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当时楚国的每一个官员、每一个文人都要像屈原一样,这同一个人所受教育、成长过程、仕宦经历乃至家族历史都有关系,也同一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关。但我们对这一点也应该注意到,而不能将本篇及本篇作者同屈原的作品及屈原混同为一。

本篇在艺术上具有突出的特征。首先是表现出细致的心理描写,尤其是借自然环境来表现作者的情感状态、心理变化,其语言往往带有一定的哲理性,其体会之精彩、笔触之细致,都可谓达于极致。如开头两句下接”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便是将景、情的结合提升到人生哲理的层面上。

其次,本篇对于比兴手法的运用在《离骚》《惜诵》等屈原作品的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比喻、象征同浪漫主义的想象结合起来。如”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等,都是既奇特新颖,又有诗意。

再次,其中联系抒情主人公的活动,写人与写景结合,画面清晰而意境开阔,展示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表现出很高的艺术修养。如”登石峦以远望兮“以下几节,”上高岩之峭岸兮“以下几节,及”冯昆仑之瞰雾兮,隐山之清江“以下10句。看来作者登过高山,多有观察,且体会较深,所以其中写到登高山峭岸的句子多,而且遣词造句成功。这也同《九辩》开头的”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的词意比较相近。

另外,《悲回风》在语言的运用上也很有特色,一是用重叠词很多,也有不少双声叠韵词,这在描写环境、渲染气氛、抒发情感方面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诵读起来也很有气势。可以说,这篇作品已体现出汉代骋辞大赋的某些特色。二是铺排。与屈原各骚体之作比较起来,本篇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十分突出,这也是由屈原骚体诗(或曰骚体赋)向汉代骚体赋过渡的表现。

《悲回风》自有其主题,自有其特征,可惜以往被强归在屈原名下,又强同屈原生平联系起来,所以淹没了它自身思想与艺术上的光彩。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