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笙赋》是一篇咏物赋，《文选》收入卷一八《赋·音乐》，《艺文类聚》收于卷四四。笙：管乐器名。由簧片、笙管、斗子三部分组成。簧片古时用竹制；笙管为长短不一的竹管，于近上端处开音窗，近下端处开按孔，下端嵌接木质“笙角”以装簧片，并插入斗子内；斗子用匏、木或铜制成，连有吹口。有圆形、方形等多种形制，簧管自十三至十九根不等。奏时手按指孔，吹吸振动簧片而发音，是民间器乐合奏中的重要乐器。《说文·竹部》：“笙，十三簧，象凤之身也。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汉书·律历志上》：“八音：土曰埙，匏曰笙，皮曰鼓，竹曰管，丝曰弦，石曰磬，金曰钟，木曰柷。五声和，八音谐，而乐成。”
河汾之宝，有曲沃之悬匏焉［1］。邹鲁之珍，有汶阳之孤筱焉［2］。若乃绵蔓纷敷之丽，浸润灵液之滋，隅隈夷险之势，禽鸟翔集之嬉［3］，固众作者之所详，余可得而略之也［4］。徒观其制器也，则审洪纤，面短长［5］。生簳，裁熟簧［6］。设宫分羽，经徵列商［7］。泄之反谧，厌焉乃扬［8］。管攒罗而表列，音要妙而含清［9］。各守一以司应，统大魁以为笙［10］。基黄钟以举韵，望凤仪以擢形［11］。写皇翼以插羽，摹鸾音以厉声［12］。如鸟斯企，翾翾歧歧［13］。明珠在咮，若衔若垂［14］。修内辟，馀箫外逶［15］。骈田猲，鲽参差［16］。
于是乃有始泰终约，前荣后悴［17］。激愤于今贱，永怀乎故贵［18］。众满堂而饮酒，独向隅以掩泪［19］。援鸣笙而将吹，先嗢哕以理气［20］。初雍容以安暇，中佛郁以怫［21］。终嵬峨以蹇愕，又飒遝而繁沸［22］。罔浪孟以惆怅，若欲绝而复肆［23］。檄籴以奔邀，似将放而中匮［24］。愀怆恻淢，虺煜熠［25］。泛淫泛艳，霅晔岌岌［26］。或桉衍夷靡，或竦勇剽急［27］；或既往不反，或已出复入。徘徊布濩，涣洐葺袭［28］。舞既蹈而中辍，节将抚而弗及［29］。乐声发而尽室欢，悲音奏而列坐泣［30］。纤翮以震幽簧，越上筒而通下管［31］。应吹噏以往来，随抑扬以虚满［32］。勃慷慨以憀亮，顾踌躇以舒缓［33］。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34］。咏《园桃》之夭夭，歌《枣下》之纂纂［35］。歌曰：
枣下纂纂，朱实离离［36］。宛其落矣，化为枯枝［37］。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38］！
尔乃引《飞龙》，鸣《鹍鸡》［39］。《双鸿》翔，《白鹤》飞［40］。子乔轻举，明君怀归［41］。荆王喟其长吟，楚妃叹而增悲［42］。夫其凄戾辛酸，嘤嘤关关，若离鸿之鸣子也［43］；含胡啴谐，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44］。郁捋劫悟，泓宏融裔，哇咬嘲，一何察惠［45］。诀厉悄切，又何磬折［46］。
若夫时阳初暖，临川送离［47］。酒酣徒扰，乐阕日移［48］。疏客始阑［49］，主人微疲。弛弦韬籥，彻埙屏篪［50］。尔乃促中筵，携友生，解严颜，擢幽情［51］。披黄包以授甘，倾缥瓷以酌酃［52］。光歧俨其偕列，双凤嘈以和鸣［53］。晋野悚而投琴，况齐瑟与秦筝［54］。新声变曲，奇韵横逸［55］。萦缠歌鼓，网罗钟律［56］。烂熠爚以放艳，郁蓬勃以气出［57］。《秋风》咏于燕路，《天光》重乎《朝日》［58］。大不逾宫，细不过羽［59］。唱发《章》《夏》，导扬《韶》《武》［60］。协和陈宋，混一齐楚［61］。迩不逼而远无携，声成文而节有叙［62］。彼政有失得，而化以醇薄［63］。乐所以移风于善，亦所以易俗于恶［64］。故丝竹之器未改，而桑濮之流已作［65］。惟簧也，能研群声之清；惟笙也，能总众清之林［66］。卫无所措其邪，郑无所容其淫［67］。非天下之和乐，不易之德音，其孰能与于此乎［68］！
（李善注《文选》卷一八，中华书局，1977年）
［1］河汾：黄河和汾水。这里指黄河和汾水之间的地方。曲沃：地名，在今山西闻喜县东北，在黄河和汾水之间。悬匏（páo）：有柄的匏瓜。《文选》李善注引崔豹《古今注》：“匏，瓠也。有柄曰悬匏，可为笙，曲沃者尤善。”匏，葫芦的一种，即瓠。《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2］邹鲁：邹国、鲁国的并称。这里泛指邹国、鲁国一带地方。邹，古国名，春秋邾国，曹姓，子爵，周武王时始受封，战国时鲁穆公改为邹，国都在今山东邹县一带。鲁，古国名，故地在今山东兖州东南至江苏沛县、安徽泗县一带。《史记·周本纪》：“（周武王）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汶阳：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汶水之北。孤筱（xiǎo）：特生的小竹子。孤，独特，特出，特别。筱，小竹。《说文·竹部》：“筱，箭属。小竹也。”
［3］绵蔓：绵延的茎蔓。纷敷：犹纷披，盛多貌。浸润：滋润，这里指受雨露的滋润。灵液：雨露的美称。隅（yú）隈（wēi）：角落和弯曲之处。《楚辞·天问》：“隅隈多有，谁知其数？”王逸注：“言天地广大，隅隈众多，宁有知其数乎？”洪兴祖补注：“隅，角也。《尔雅》：厓内为隩，外为隈。”隈，山边。夷险：平坦与险阻。翔集：众鸟飞翔而后群集于一处。语出《论语·乡党》：“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嬉：嬉戏。
［4］固：原本。众作者之所详：指王褒、马融、嵇康在《洞箫赋》《长笛赋》《琴赋》等作品中作过详细的描述。略之：指对以上作者所详细描述过的内容就简略而不细说了。
［5］徒：只。制器：指制造笙。审：仔细察看。洪纤：粗细大小，指制造笙的材质匏和筱的粗细大小。面：指察看材质方面形势。《周礼·冬官考工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郑司农注：“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势之宜。”
［6］（liè）：割开。生簳（ɡǎn）：新鲜的细竹子。簳，小竹。裁：裁制。熟簧：指经过熏烤加热去汗后的簧片。古代的笙簧用竹片制成，用来做簧片的竹子要先经过熏烤加热去汗，因此称为“熟簧”。簧，乐器里有弹性的薄片，作为发声的振动体。
［7］设：设置。宫：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分：分辨，辨别。羽：五音之一。经：划分。徵（zhǐ）：五音之一。列：排列。商：五音之一。
［8］泄：泄出。这里指抬起手指不按笙管按孔，气息由笙管孔穴中透出。谧（mì）：静止，不出声。厌：犹捻、按，乐器演奏手法。扬：指声音高亢或提高。
［9］管：指竹管。攒（cuán）罗：聚集。列：排列。要妙：美好貌。清：指声音清亮。
［10］各守一以司应：这句意思是说，每个笙管各自有一个固定的声音并与其他的笙管发出的声音相应和。司，主管。应，应和。统：聚，聚合。大魁：笙的主管。魁，首，即笙斗。
［11］基黄钟：以黄钟为起始。基，起始。这里作动词用，以……为起始。黄钟，乐律十二律中的第一律。《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其日戊巳，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虫倮，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孔颖达疏：“黄钟宫最长，为声调之始，十二宫之主。”举韵：指吹奏乐曲。凤仪：凤凰的仪态，这里指凤凰的形象。《说文》：“笙十三簧，象凤之身。”擢：出，这里指制造出。
［12］写：摹，模仿。皇翼：凤凰的翅膀。皇，同“凰”。插羽：指插在笙斗中的笙管。羽，羽毛，比喻插在笙斗中的笙管像凤凰的翅膀。鸾音：鸾鸟的鸣叫声。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厉声：发出声响。厉，激发。
［13］斯：语助词，无义。企：张望。翾（xuān）翾：飞貌。歧歧：飞行貌。
［14］咮（zhòu）：禽鸟嘴。衔：含。
［15］修：长。（zhuā）：笙两侧的长管子。内辟：从里面开孔。辟，开辟。馀箫：指其馀的笙管。外逶（wēi）：向外不断弯曲。逶，曲折连绵貌。
［16］骈田：形容声音宏大，四处都有。《文选·马融〈长笛赋〉》：“酆琅磊落，骈田磅唐。”李善注：“众声宏大四布之貌。”猲（hè）（lì）：不齐貌。（xiā）鲽（zhá）：鳞次重叠貌。参（cēn）差（cī）：不齐貌。
［17］泰：奢侈。约：节俭。荣：兴盛。悴：衰败。
［18］激愤：情绪激动，心情郁结。贱：地位低下。永怀：长久思念。故：原先。贵：地位显要。
［19］隅：角，角落。掩泪：犹掩涕，掩面流泪。
［20］援：取。嗢（wà）哕（yuè）：清嗓子。理气：调理呼吸。
［21］雍容：舒缓，从容不迫。这里形容笙管发出的音调从容舒缓。安暇：安闲。佛（fú）郁：不安貌。怫（fú）（wèi）：郁积不安貌，这里形容音调压抑不安。
［22］嵬（wéi）峨（é）：高大雄伟貌，这里形容声音高亢。蹇（jiǎn）愕（è）：正直貌，这里形容声音高直。蹇，通“謇”，正直，忠贞。飒（sà）遝（tà）、繁沸：声涌起貌。
［23］罔：忧愁，怅惘。浪孟：失意貌。绝：断绝，这里指声音断绝。复：又。肆：放，这里指声音将要断绝又变大。
［24］（liú）：停留。檄籴：迅疾貌。匮：竭尽。
［25］愀（qiǎo）怆（chuànɡ）：忧伤。恻（cè）淢（yù）：伤痛。淢，同“惐”。虺（huǐ）韡（wěi）：盛多貌。煜熠：光明炽盛。
［26］泛淫、泛艳：放纵貌。霅（shà）晔（yè）：急疾貌。霅，通“霎”。岌（jí）岌：急速貌。
［27］桉（àn）衍：形容乐声低平绵延。桉，同“案”。夷靡：低平。竦勇：指声音陡然升高而加强。剽急：指声音激越。
［28］布濩（hù）：布散。涣洐：散开，扩散。葺袭：重叠貌。
［29］辍：停止。节：古乐器，用两圆竹编成，上合下开，形似箕，可以拍击而发出声响，用来打节拍。抚：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