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武帝萧衍要与东魏和谈,并以自己作为人质,交换他的侄儿萧渊明时,侯景意识到自己已到孤立无援的境地。他问他的谋士王伟怎么办,王伟说:“将军确已到穷途末路,如今坐以待毙是死,反也是死,不如反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侯景不语,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写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只有王伟所说的那一条路可走了。
因久久得不到南梁回复的信件,东魏开始继续调兵遣将,准备与南梁进行长期较量。而建康这边,武帝却仍在苦苦地等着东魏释放萧渊明的消息。武帝当然不知道他写给高澄的信中途被侯景劫获。不久,当南梁得知高澄在长安正式为父亲高欢举办隆重葬礼时,立即派出代表团前往东魏首都邺城,却遭到东魏的拒绝,代表团灰溜溜地回到建康。萧衍不解,他问朱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明白,双方的通和谈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朱异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安慰武帝说:“误会是一时的,误会总会消除的,陛下不必过虑。”
武帝继续派人与东魏联系交换人质的事。侯景则开始在寿阳招兵买马,将南梁送来的布匹、绸缎用来笼络人心。而这一切,全然没逃过奉命驻扎于近在咫尺的合肥的鄱阳王萧范的眼睛。萧范火速派人将侯景的动向报告朝廷,敦促朝廷及早对侯景采取行动,免生后患。直到很久之后,朱异才将萧范的信报呈武帝。武帝只在那信上扫了一眼,说:“萧范一派胡言,侯景眼下就如同一条落水之狗,他有力气爬上岸来咬人吗?”
几乎每隔几天,侯景就要派人向武帝送来一信,或者要布匹,或者要粮食,武帝照单签发。又特别嘱咐朱异说:“侯将军归附我南梁不久,又吃了败仗,情绪低落,以后他有什么请求,要尽量满足他,这才是泱泱大国待客的风度。”
萧范又接连写来几信,都被朱异一一压下。萧范不得不亲自前来建康,要求面见武帝。武帝拒不接见。萧范向朱异发脾气,朱异说:“皇上对侯将军奉为上宾,鄱阳王为什么一味同皇上过不去呢?”
侯景不断向朝廷要钱要粮,武帝都一一满足。侯景又有一信,说他好歹也算一个王,他要娶一个建康王、谢高门贵族的女儿为妻。武帝说,你虽然劳苦功高,毕竟门第太低,高门贵族看不上你,不妨在朱、张以下门第的人家物色一个女儿为妻吧。侯景得到这样的答复,气得暴跳如雷,说:“总有一天,我要把王、谢人家的女儿全分配给我的家奴。”
南梁大清二年(公元548)二月,在南梁皇帝萧衍的一再请求下,新一轮南北和谈正式生效。东魏与南梁互派使者前往对方首都访问,只是交换人质一事仍未落实。武帝心情依然沉重,常常一天只喝一餐稀粥,想着仍在东魏被当作人质的侄儿萧渊明,总不免潸然泪下,偏偏这天晚上,武帝在睡梦中又见到了死去的大哥萧懿,大哥在梦中斥责他说:当年我正是要以自己一死,来保护我的兄弟子侄们,现在,你连我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将来你有何面目见我?武帝哭着向大哥表示,他一定要不惜一切,把萧渊明从敌冠手里救出来。
武帝的痛苦,只有朱异看得最为清楚,于是每天陪侍在武帝左右,给武帝读他喜欢的楚辞,陪武帝下棋,给他说些开心的事情。武帝说:“朕已至耄耆,说起来子孙满堂,但到了晚年,愿意陪伴朕左右的,也就是朱异了。”说着就滴下泪来。朱异连忙搬过棋枰,要与武帝黑白一番。朱异知道,对于这位孤独的老人来说,棋,是抚慰他受伤心灵的一帖最好的药剂。
这一年六月,盘踞在交州(今越南北方)一带的变民首领李贲被官兵捕获斩首,为时七年之久的南方骚乱终于平息。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早朝的武帝因过于激动而当场昏厥。武帝这一躺下,就有了不少时间,一时建康纷纷谣传武帝已经驾崩,朝廷上下也引起一番政治地震。太子萧纲接受前番的教训,临时在自己居住的东宫四门加派了岗哨,以防不测。
然而不久,八十五岁的武帝再次从死神手中逃过追劫,重新从床上爬起来。大病刚愈,武帝却一头扎进了同泰寺,向王公大臣及僧尼信众们讲解《心经》:“舍利子,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诸法空相……”。
侯景就像一条被人打残的狗,四处碰壁。他承认自己眼下的确是一条落水狗。现在,他这条落水狗需想尽一切办法爬上岸来,抖落下身上的水滴,拣一颗最软的柿子,狠狠地捏下去,捏出汁水来,从而滋养自己。只有这样,他才有重新获得生机的可能。东魏的高澄继承了他老子高欢的衣钵,侯景斗不过他;西魏的宇文泰是一只老狐狸,侯景咳嗽一声,宇文泰就知道他嗓子里有没有血丝。现在,他只有拣南梁这只软柿子捏了。人生就是一搏,不搏,就只能学那些没出息的老农,娶一房妻子,回他的河南老家种几亩山核桃去。
六月,因受到太多投诉而被武帝削掉一切职务赋闲在家的萧正德忽然收到一封来自江北的密信,萧正德怎么也不会想到,给他写信的人正是被朝廷上下每天热议的落水狗侯景。侯景在信中说,对于萧正德的处境深表同情。一个原本的太子,皇位的继承人,眼下却只能低着头做人,这是何等的悲哀。现萧衍已垂垂老矣,又沉迷于同泰寺。南梁外有东西二魏虎视眈眈,内有奸臣扰乱朝纲,太子萧纲却只擅清谈,不专国事,南梁天下已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临贺王能够重振河山,建盖世功业。如临贺王不弃,侯某愿竭尽全力,助临贺王成就帝业。
萧正德再笨,也能看出侯景眼下正需要他。因为需要他,所以才利用他。人和人就是一个利用,侯景利用他,他为什么就不能利用侯景?萧正德当下就给侯景复去一信,表示只要时机一到,愿意里应外合,共成大业,一旦成功,就封侯景为大丞相。
那段时间里,南梁的很多大臣都收到侯景的信。这些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反叛朝廷的。这些收到信的大臣有的一把火将信烧了,有的则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说不出会有什么用处。总之,世道如此,多给自己留一条路总比少一条路好。只有老将羊侃揣着这封信闯到宫里,吵着要见武帝。羊侃说:“侯景谋反,证据确凿,请陛下立即发兵,讨伐侯景。”
读着那封信,武帝将信将疑,他问朱异:“这会是侯景干的事吗?”
朱异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朱异说:“陛下不是说侯景是一条落水狗吗,落水狗发几声狂叫,能当得真吗?侯景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八百散兵游勇。他不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怪话,岂不郁闷而死?”
武帝立即赞同,说:“侯景现在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仰仗我南梁的救济过活,说他要谋反,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侯景得知羊侃告密,当即主动反击。他给武帝写去一信,说:“如果我造反是事实,那就请朝廷来人将我绑了,送给我的仇家高澄,如果说我谋反只是小人的诬告,就请陛下定羊侃的诬告之罪。否则,说不定真有哪一天我侯景带着几个散兵游勇打过江去,在陛下的金銮殿放马也不是没有可能。陛下善棋,应该懂得卒子过河万军难挡的道理。”
侯景的信其实很有几分挑战的意味,但武帝不知是老了,还是被侯景目前的处境迷惑了。他立即给侯景复去一信,说:“真是惭愧之至,有钱人家养十个八个客人也不为多,朕只有你这样一个客人,朕的家人却无容忍之心。将军千万勿要怪罪。”武帝当即又派人往寿阳送去粮食和猪肉等各样赏赐,以表抚慰。侯景得到武帝的赏赐,真是开心至极。他一边嚼着粉条炖猪肉,一边同部属调侃着武帝,说:“你能相信这个老头就是当年那个在贤首山大败魏军,又一路南下,横扫天下的雍州虎吗?人啊,还是不要活得太久才好。”
侯景与他的部属分析说,南梁这棵大树表面看起来仍枝繁叶茂,但却从根部烂了。南梁已不再是天监年间的南梁,萧衍也不再是当年的萧衍。萧衍老了,他沉浸在同泰寺的香火里不知日月星辰的变化。他活得太久了,他的心智,他的勇气,都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日渐弱化。范云之后,他的身边再也没有敢于向他直谏的大臣,只有朱异之流的阿谀之辈。他的那些坚勇无敌的大将们,包括后起之秀陈庆之,都一个个抢在他们尊敬的陛下之先死了。现在,南梁派往各州、郡的守将几乎都是萧衍的子侄心腹,这些腰肥体胖的纨绔子弟们胸无点墨,却一个个傲慢自负。这些人从肉体到精神全都垮了,推倒南梁这棵大树,不需要太多的力气。
侯景说:“别看我侯景目前只有八百来人,但老子很快就会有八千人,八万人,八十万人。我侯景要打到建康去,将萧衍的老窝搅得个地覆天翻。”
然而侯景毕竟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他决定先试试自己的运气。就像他的亲信谋士王伟所分析的那样,坐以待毙是死,反也是死,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