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历代新生朝廷的惯例,萧衍追封被萧宝卷杀害的大哥萧懿为丞相,封长沙王,谥“宣武”。追封父亲萧顺之为文皇帝,庙号太祖;追认母亲为献皇后,追认发妻郗氏为德皇后。对诸王的分封如下:六弟萧宏为临川王、扬州刺史;八弟萧伟为建安王,雍州刺史;七弟萧秀为安成王,南徐州刺史;九弟萧恢为鄱阳王,左卫将军;十一弟萧儋为始兴王,荆州刺史。在新的组阁名单中,原尚书令王亮保持不变,此外,相国左长史王莹为中书监,吏部尚书沈约为尚书仆射,侍中范云为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其他各州也根据亲疏做了相应的变动,为了便于控制各州郡,采取了更换异己,任用亲信,兼以讨伐的方针。此前拒而不附的马仙埤、袁昂二人都在新朝中担任了重要的职务。人们当然记得,就在一个月前,身为南齐豫州刺史的马仙埤不仅拒绝归顺萧衍,而且凭借长江天险与萧衍大军隔江对抗,马仙埤甚至当场杀掉萧衍派来劝降的使者。而吴兴太守袁昂也公然表示坚决不与叛军合作。直到萧衍派人前去剿杀,二人战败,并做了萧衍的俘虏。然而,当两人被士兵押解到萧衍大司马府时,萧衍不仅未加责罚,反而对二人的义行大加赞赏。萧衍亲手替二位解下被捆绑的绳索,说:“萧宝卷要是再多几个像二位这样的义士,他还会亡国吗?”
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去年在义军围攻台城之际,亲手砍下萧宝卷人头的王珍国、张谡二人却被发派到遥远的边陲。
“万岁,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祭祀天地结束,萧衍与文武百官出席在皇家礼堂“明堂”举行的庆祝酒会,接受文武百官的礼拜和朝贺。
最先前来敬酒的当然是他的旧友,此次在新朝中担任要职的沈约、范云二人。萧衍说:“我举兵三年,赖天时地利及诸位功臣武将的齐心协力,但助我成就帝业的,却只有休文与彦龙二人。”萧衍说的都是实情,在萧衍立国这件大事上,两人不仅出谋划策,沈约还为萧衍拟写了包括《为梁武帝除东昏令》、《封三舍人诏》等一系列诏令。范云更是在组阁及一些重大问题上做了大量具体事情。
萧衍六弟,刚刚被封为临川王的萧宏拉着他的另一个弟弟萧恢来给萧衍敬酒。萧宏向来被人认为是腹内无墨,口中无品的人,他站在三哥面前,只是傻笑着。萧衍说:“六弟,九弟,朕今登基为帝,你二人有什么话要对朕讲吗?”
萧恢看了看萧宏说:“六哥先讲。”
萧宏嗫嚅半天,憋得一脸通红,说:“没什么好讲的,三哥做了皇上,你老弟我跟着沾光啦。多谢三哥,呵,多谢陛下。”众人哈哈大笑,萧衍也忍俊不禁。
萧衍将二人拉到沈约、范云面前,说:“朕与范尚书和沈尚书少时即是亲密好友,范尚书长朕十二岁,沈尚书长朕六岁,朕对他二人敬于兄长。现为礼制所限,朕不能再与两位爱卿兄弟相称,你二人应代朕称二位为兄。”萧宏、萧恢二人连忙对着范云、沈约恭身下拜,说:“两位兄长在上,受小弟一拜。”范云、沈约赶紧将萧氏兄弟一把扶起,连说:“罪过,罪过了。”
马仙埤、袁昂是带着几分愧意前来敬酒的。对于一个月前的行为,当然也都记忆犹新。萧衍说:“什么也不要再说,这个朝廷百废待新,仍需两位爱卿鼎力相助。”
马仙埤打趣说:“小人是一条失去旧主的狗,新主给我骨头,我自然会为新主卖命。”
萧衍哈哈一笑,说:“那总比吃了主子赏赐的肉,却掉过头来咬主子一口的狗好啊。”
这话分明是说给一旁的王珍国、张谡听的。当初萧衍刚刚进驻石头城时,王珍国、张谡二人曾以明镜相许,萧衍也回赠断金,表示双方合作的诚心。当时萧衍曾许诺说,如果能在台城刺杀萧宝卷,为义军进入建康打开通道,二人就是建国的功臣。但在新朝的组阁中,王珍国、张谡却只分得一口残茶剩饭。带着一肚子牢骚,二人不得不来到萧衍座前。张谡借着酒意说:“陛下想知道微臣近来所做的事情吗?微臣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啼哭。”
萧衍说:“你究竟为谁而哭?为萧宝卷哭,已经迟了,为朕而哭,朕正活得好好的。”
张谡又说:“小人是一条没有名分的狗,所以只能捡别人扔下的骨头啃,小人时常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衍当场震怒:“前有兄长杀掉吴郡太守以邀高祖之功,后有乃弟砍下萧宝卷人头降伏义军,纵观天下王朝,卖主求荣者又何谈名分?”不仅指责张谡,连张谡家的老底也一并兜了出来。张谡也算得厉害角色,立即反唇相讥:“微臣的没有名分,陛下不能以杀东昏侯萧宝卷一事来说项,就这件事上,陛下也不好说微臣就没有一点功劳。如果不是萧宝卷的失德,陛下又何必一路南下征战讨伐,又何来陛下今日的江山?”
王珍国赶紧过来打圆场,说:“昔日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于人,陛下堪比汤武二帝,能得天下,其在必然。”
萧衍似乎对王珍国的比如并不领情,他板着脸说:“朕既不是汤武,汤武也不是朕。汤武是圣人,而朕为凡人,因此,不可以朕比汤武。再者,汤武革命,君臣之分未绝,所以后来才有南巢、白旗之事;而独夫萧宝卷作乱于天下人,何况又枉杀朕兄萧懿及朕弟萧畅萧融三人,朕与萧宝卷君臣之分已绝。朕于雍州起兵,是为扫独夫民贼,为万民除害。朕与汤武,又如何比得?”
直到这时,尚书令王亮仍然没有露面。萧衍想起此前以自杀的方式表示对萧宝卷朝廷忠诚的另一个南齐大臣颜见远,觉得这些士大夫实在是迂腐得可以。萧衍觉得,是到了必须对这位坚决不肯与时俱进,死抱着萧宝卷王朝大腿不放的尚书令结结实实敲打一次的时候了,于是便主动走到闷着头在一旁喝酒的王亮面前说:“丞相觉得今日的酒味道如何?”
“换了一只新坛而已,微臣喝着,还是从前的滋味。”
“丞相对那只旧坛如此迷恋,当初何不多加维护?”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也没有不碎的坛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微臣又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旧坛不破,哪来陛下今日的新坛?”
不等酒会结束,天空阴霾密布,继而电闪雷鸣,刚刚放晴的天空再次乌云翻滚,不一刻,大雨倾盆而下。庞大的车队在大雨中向台城艰难行进,在等候道路清理的过程中,萧衍特意请范云与他同车而行。这实在是一种很高的礼遇,谁都看得出,虽然萧衍说“助我成就帝业的,只有沈休文和范彦龙二人”,但真正的内阁大权还是掌握在范云手里,萧衍对范云的信任远远超过沈约。此后的很多年里,萧衍一直采取这样的政策,宁可让沈约享受极高的荣誉,却并不让他去做实际的事务。
雨打在车篷上,发出密密的响声,萧衍掀开辇窗看了看雨雾密布的郊野,说:“老天爷不肯赏脸,这多少让人有些扫兴。”
“大雨下了半个多月,偏偏在陛下祭天登坛的那一刻停了,难道这不是上天垂意吗?”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君臣对话,范云又说:“今日陛下登基为帝,你我之间已非昨日,只怕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亲近陛下了。”
“昨日者萧衍,今日者,依然萧衍,”萧衍说,“只是,昨日你我兄弟相称,今日,我却不得不将我字从口中除去,只用一个朕字代替,你也不得不用陛下来称呼我。一时还真不习惯。”
“但这是必须的,南朝的内乱,使得礼崩乐坏,制度失谨,君臣上下乱了规矩,这样的王朝怎能不加速衰败?”
萧衍说:“朕还想封赐你侍中吏部尚书,由你领头,会同沈休文、王亮、王莹以及柳晖、许懋等人尽快制定一套新律,以废除萧宝卷时的酷刑和淫刑。关于礼曲,朕意不必一味寻求古乐,一是无法求得,二是将增纷纭。这件事,朕将亲自操刀,制造新声,自谱新曲,供百姓祭天地时吟唱。”
范云说:“这事陛下还是请休文来做更好。”
萧衍说:“沈休文才华出众,称他为当今文坛巨匠应当之无愧,只是他为人浮华,只怕难托重任。尤其是典掌枢密这样的大事,还是你做朕更放心些。”
“谢陛下栽培,”范云说,“关于建立《梁律》一事,我想向陛下再推荐二人,尚书省侍郎徐勉以及秘书省佐郎周舍。此二人均出身寒门,却极有学问,又为人谨慎,从无疏漏,而又年轻有为,将来可堪大任。”
“你看中的人,总不会有错,”萧衍说,“官以人清,岂限以士族?今后朝廷在用人方面一定要以能取士,惟才是举,切切不可让那些钻营投机之徒掌握要害。”
范云想起刚才在明堂里的事,说:“刚才陛下对张谡的斥责,可谓一针见血,直陈要害啊。也直见陛下的品性。”
萧衍说:“任何一个朝廷,多一些马仙埤、袁昂似的气节,少一点王珍国、张谡之流的投机钻营,朝廷或许会更安全一些。”
“再过两个月,休文的老母就是八十一岁生日了,老人家病魔缠身,只怕是最后一个生日了。”
范云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醒,让萧衍意识到什么。萧衍说:“你怕朕会冷淡了沈休文吗?放心,沈约是一代辞宗,文章大家,朕会让他风光无限的。”
雨越下越大,车队只得在路边一馆驿暂且避雨。范云抬头看了看天说:“南方暴雨成灾,巴蜀却久旱不雨,今年怕又是个灾年。”
“北魏利用几年前内乱占据淮水以北,这是朕一大心病。萧梁刚刚立国,却又遇上灾荒之年,而朝中仍有人屈而不附,外忧内患,严刀霜箭啊,”萧衍说着,指着那在淤泥中艰难行进的马车说:“这些日子,朕总会想起古人所说‘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这句话来,就像眼前的这辆六马之辇,而牵在我手上的,却是一根业已朽毁的绳索,道路如此泥泞,车身又是如此沉重,一旦驭索朽断,六马狂奔,后果不堪设想。”
范云说:“陛下有此忧患,是我南梁帝国的大幸,南梁刚刚建立,什么难以预见的险厄都会发生。陛下务请将这种忧患保持始终,不论何时,切不可有一丝松懈。”
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萧衍有了一丝感动,说:“彦龙啊,大庭广众之下,你我不得不有君臣之分,而在私下的场合,你我仍要像当年在竟陵王府一样,只以兄弟相称。”
范云说:“陛下恩宠,微臣感激涕零,但千万不可乱了君臣之分,否则,微臣将遭天劈雷轰。”
话音刚落,天空猛然一声响雷,几匹受到惊吓的驭马失去控制,腾起四蹄一声咆哮,二人乘坐的辇车一个趔趄,两人都被掀翻在地。羽林军们一阵惊慌,以为出现刺客,立即围了上来。两人从泥地里爬起来,似乎都无大碍,但范云的额上还是被车擦出一块皮来,丝丝的血与泥涂了一脸。看着范云的狼狈相,萧衍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累累若丧家之犬,狰狰如破面之鬼。”
萧衍的比喻,让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范云赶紧说:“陛下得了天下,执意亲近皇天厚土,微臣能不随而趋之?”说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