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禅让,禅让究竟是个什么?
据说尧年老时,四岳推举舜为继承人,尧对舜考核了三年,觉得舜能够胜任,便愉快地与众人一起完成了对舜的权力交接。舜逝后,用同样推举方式,传位于治水能人禹。
多么文明的权力交接,传位人与继承人彼此间是多么温良敬恭谦让!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直到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在接受当了多年傀儡的汉献帝刘协禅让后,忽然说了一句感慨万端的话:“舜禹受禅,我今方知。”曹丕知道了什么,他没有说,但后人通过曹丕对傀儡皇帝汉献帝刘协的强权胁迫过程,似乎也就明白了他知道了什么,也知道所谓尧舜禅让的儒家神话到底是个什么。
似乎是从尧舜开始,禅让成为一种风尚,成为中国儒家社会权力交接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直到很久后,人们才通过一些零星的异类书籍知道,舜是通过阴谋发动政变,用武力囚禁了帝尧父子,从而夺取了帝位。而且不仅如此,舜一上台就对忠于帝尧的政治势力进行武力清除,杀人如麻。
生活在一个洪水泛滥的泽国大地,晚年的舜自感力不从心,他有心要将权力交给下一位能人鲧,但却总是感到鲧的强大会危及自己既得的利益,他以血腥的手段杀了鲧,却不得不将治水的任务交给鲧的儿子,另一个治水能人禹。对舜的仇恨像一口浓痰一样死死堵在禹的胸间,但为了治水,他不得不强抑杀父之仇。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何尝不是一种对在强权胁迫下苟活的自虐。禹通过非人的努力,疏通了九河,禹也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终于,禹逼使舜以禅让的方式将权力最终交到自己的手里。
禅让从来都只是一种借口,从来就没有传说中的那样温馨,那样充满了人情味儿。西汉时期的王莽在经过多年的权力角逐后,再也不能满足权臣的名分,开始步步紧逼,欲问鼎于汉室的最高权力。他先毒杀了自己的女婿平帝,立两岁的宗室子弟为帝,并将其名字改为孺子(想起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公元25年,王莽终于不再满足去做一个摄政王,于是废除自己建立的儿汉新政,自己取而代之。然而可笑的是,当禅让大典结束之后,王莽居然走下金殿,拉着那位孺子的手哭得一塌糊涂,说,我是多么想辅佐你到你能够亲政为止,无奈天命不可违呀,上天一定要我代汉而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在长达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禅让的把戏在一些人之间一演再演。东晋王朝在穷途末路中不得不偏安于江东,虽然在淝水之战后顶住了北魏人的南下攻势,但后来又几乎命丧于权臣的内乱。历史让一位叫刘裕的人来收拾残局,刘裕用武力击败了篡位的桓玄,虽然保住了晋王朝的暂时苟活,但东晋王朝也到了最后的时刻。刘裕是晋室的驱狼者,也成为晋室的掘墓人。权力顶峰上的刘裕当然不再满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尴尬地位,他想跟前辈受禅的曹丕、司马炎学习,却又一时难以出口。有一天,他请部属们喝酒,先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说自己如何逼退毁灭晋室的虎狼,成为再造晋室的第一功臣。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依目前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却位极人臣的现状恐怕并非好事,因此他是多么想辞去晋朝廷的一切爵位,到京师养老去啊。他的部属们终于明白了刘裕的意思,于是有人连夜带着起草好的禅位诏书去找晋恭帝司马德文。这个被刘裕捏在手掌里的晋末皇帝倒是一个畅快人,他没有像一些前辈一样在不得不交出权力时哭哭啼啼,他似乎早就明白会有这一天,于是不仅痛痛快快地在禅让诏书上签了字,并且还说了一通“早该如此”的漂亮话。永初元年(公元420),刘裕了遂心愿,自立为帝,国号为宋,南朝从此开始。
历史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却总不出某种轮回。从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到齐明帝萧鸾,虽然各个通过政变的方式推翻了前政权,却无一例外地打着禅让的旗号。
禅让是一件文明的外衣,它的好处就在于遮掩了政权交割过程中的一切血腥和暴力,一切被迫和无奈,而使这过程温情脉脉,充满了和平文明的中国味道。
让我们再回到对萧衍的叙述上来。齐中兴二年(公元502)三月,齐和帝萧宝融自江陵到达姑孰,而这时的建康,萧衍早已完成了禅让前的一切舆论和组织上的准备。齐和帝眼看着南齐劫数已尽,便不得不在那份早就被人拟好的禅让诏书上签字,表示愿将一切国之神器禅让于萧梁时代。十五岁的萧宝融含着泪在禅让诏书上签完字后,仍特别给新主萧衍写了一封可怜巴巴的信,表示愿被贬为庶人,过一种普通的生活,从此不再过问朝事,并请求将姑孰作为他此生的栖息之地。
和帝的书信连同禅让诏书一并被人送达建康,萧衍读罢和帝的信,禁不住弹下几颗泪珠。在那一刻,他似乎真的生起一丝恻隐之心,他甚至打算将地处边陲的巴蜀之地作为萧宝融安养此生的最后领地,但随即遭到包括沈约在内的很多人的反对。
当萧衍征求他最信任的部下范云意见时,范云却一直低头不语。无奈之下,萧衍只得提议通过掷骰子的方式来决定和帝的命运。这种类似儿童般的游戏,在当时却只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沈约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制作骰子的工作,小皇帝的“除”或“留”,就只有凭借萧衍那只天意之手了。
尽管很多人都在事后对沈约的骰子充满了悬疑,但和帝的生命还是就此结束在这一年的三月。当派去姑孰的人将一块生金呈于和帝时,十五岁的少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豪气,他说,我死不需要金,有酒即可。于是,他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便躺到床上,在昏迷不醒中让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萧宝融的死,为一个朝代的结束划上一颤颤微微的句号。一个王朝结束了,历史还在继续。
听到和帝“急病”而死的消息,萧衍当众大哭(忽然想起齐明帝萧鸾的哭)。萧衍派出特别代表前往姑孰,对萧宝融的死表示最深切的悼念,下令给予最高规格的厚葬,并正式封他为“巴陵王”。
和帝死后,宣德太后下达了最后一道诏书,诏书说,齐和帝效法前代旧例,要把天下禅让给梁。发布诏书的当天,宣德太后派尚书令王亮等人带上皇帝的玉玺恭恭敬敬地送到萧衍的大司马府,算是正式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当一切齐备之后,萧衍再一次郑重表示,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禅让,让他去做皇帝,无异于叫他去死。如果说刚进建康时萧衍曾表示过同样的姿态多少还有几分真诚的话,而现在的姿态,则只是一种过场戏,是一代代禅让中必须的过场。于是,王珍国等携180位大臣集体上书,表示拥戴。当然又是一种形式,但形式是必须的。
齐中兴二年,也即是梁天监元年四月初八(公元502年4月30日),建康南郊,三十九岁的萧衍登上一方特意而建的祭坛上,举行神圣的登基大典,宣布他的帝国从此建立,改齐中兴二年为梁天监元年,(取自《尚书》:“天鉴其德,用集大命”)。国号为梁。从这一天起,人们开始称他“梁武帝”。去年的一个时候,当萧衍向他的方外密友陶弘景询问将来的帝国以何名国号时,陶弘景于是就说了“水丑木”三个字,正合了民间“水丑木,作天子”的童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萧道成灭刘宋王朝开国称帝时,一开始所定的国号即为“梁”,只是后来,萧道成听从了一个相士的“金刀利刃齐刈之”的话,遂改国号为齐。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四年后,一个叫萧衍的人在历史的机遇中横空出世,而梁朝取代的,正是萧道成当年用鲜血打下的帝国。
萧衍的宣布帝国诞生的这一天是佛教中释迦牟尼的降生日,据说此前三千多年的这一天,在古印度北方的一个小国的王宫里,一个未来的教主诞生了。他诞生的那一刻,天空布满了祥瑞的云彩。那未来的教主刚一降生到这灾难的大地,立即一手指地,一手指天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萧衍选择在这一天宣布他的帝国的诞生,似乎也有着特别的意义。
仿佛是对这新生帝国的某种纪念,从四月开始,一连数月滴雨未降的建康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大雨淹没了附近的秧田,冲毁了乡村的堤坝,遭成方圆百里的洪涝灾害。直到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大雨仍持续不停。无奈中,人们只好请来了山中道士陶弘景,陶弘景领着三百名道士在南郊日夜作法。初八的清晨,一连下了八天的大雨终于住了,云隙中露出一方蓝天。惊喜的人们因此而对这位山茅山道士奉若神明。
这天上午,整个南郊万头攒动,南梁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千名道士和一千名僧人分别为萧衍帝国的诞生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萧衍身穿特制的服装,服装上由四十八位工匠绣出一条金色的飞龙,在众人的山呼万岁声中,萧衍发表他的施政演讲。他说,“天命不于常,帝王非一族,唐谢虞受,汉替魏升,爰及晋、宋,宪章在昔……”萧衍强调,皇天的授命不同,自古以来帝王就不是一家一族的专利。尧禅位给舜,汉被魏取代,后来晋、宋也都是照章办事,所以萧梁代齐不仅是顺天应人,也是遵从尧舜以来的一切古制。在论证了帝国的合法性之后,萧衍仍不忘对南朝以来频繁的朝代更迭,连年的南北战争以及萧齐王朝后期的荒淫和昏政予以谴责。他说,人民需要休养生息,国家需要长治久安。他将大赦天下,革除一切萧齐时代昏政,并立即着手改革选官制度,改变以往那种官员的大门只向贵族开放的旧弊。他要还政于民,让利于民,让萧梁王朝从战乱中恢复生机,让百姓休养生息。面对礼乐崩坏,人心不古的现实,他唯有从自身做起,勤于政事,俭于生活,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