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演讲与时论
2283300000091

第91章 平绥路旅行小记3

马叔平先生说,云岗现存三处石碑碣。我只见一处。郑振铎先生记载着“大茹茹”刻石,可辨认的约有二十字,此碑我未见。其余一碑,似乎郑先生也未见。我见的一碑在佐藤书中所谓“中央第七窟”的石壁很高处,此壁在里层,不易被风蚀,故全碑约三百五十字,大致都还可读。此碑首行有“邑师法宗”四字,似乎是撰文的人。文中说:

太和七年(483)岁在癸亥八月三十日邑□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遭值圣主,道教天下,绍隆三宝,……乃使长夜改昏,久寝斯悟。弟子等……意欲仰酬洪泽,……是以共相劝合,为国兴福,敬造石形象九十五区,及诸菩萨。

造像碑文中说造形像九十五区,证以龙门造像碑记,“区”字后来多作“躯”字,此指九十五座小像,“及诸菩萨”及是大像。此碑可见当日不但帝后王公出大财力造此大石窟,还有不少私家的努力;如此一大窟乃是五十四个私人的功力,可以想见当日信力之强,发愿之弘大了。

云岗旧属朔平府左云县。关于石窟的记载,《山西通志》(雍正间觉罗石麟修)与《朔平府志》都说:

石窟十寺,……后魏建,始神瑞(414—415),终正光(520—524),历百年而工始竣。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孝文帝亟游幸焉。内有元时石佛二十龛。(末句《嘉庆一统志》,作“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元载是唐时宰相。《一统志》似有所据,《通志》与《府志》似是妄改的。)

神瑞是在太武帝毁佛法之前,而正光远在迁都洛阳之后。旧志所记,当有所本。大概在昙曜以前,早已有人依山岩凿石龛刻佛像了。毁法之事(446—451)使一般佛教徒感觉到政治权力可以护法,也可以根本铲除佛法。昙曜大概从武州塞原有的石龛得着一个大暗示,他就发大愿心,要在那坚固的沙岩之上,凿出大石窟,雕出绝大的佛像,要使这些大石窟和大石像永远为政治势力所不能摧毁。《魏书·释老志》记此事的年月不很清楚,大概他干这件绝大工程当在他做“沙门统”的任内。《释老志》记他代师贤为“沙门统”,在和平初年(约460),后文又记尚书令高肇引“故沙门统昙曜昔于承明元年(476)奏”,可知昙曜的“沙门统”至少做了十七八年。这是国家统辖佛教徒的最高官,他又能实行一种大规模的筹款政策(见《释老志》),所以他能充分用国家和全国佛教徒的财力来“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造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我们可以说,云岗的石窟虽起源在五世纪初期,但伟大的规模实创始于五世纪中叶以后昙曜做沙门统的时代。后来虽然迁都了,代都的石窟工程还继续到六世纪的初期,而洛都的皇室与佛教徒又在新京的伊阙山“准代京灵岩寺石窟”开凿更伟大的龙门石窟了。(龙门石窟开始于景明初,当西历五百年,至隋唐尚未歇。)故昙曜不但是云岗石窟的设计者,也可以说是伊阙石窟的间接设计者了。

昙曜凿石作大佛像,要使佛教和岩石有同样的坚久,永不受政治势力的毁坏。这个志愿是很可钦敬的。只可惜人们的愚昧和狂热都不能和岩石一样的坚久!时势变了,愚昧渐渐被理智风蚀了,狂热也渐渐变冷静了。岩石凿的六丈大佛依然挺立在风沙里,而佛教早已不用“三武一宗”的摧残而自己毁灭了,销散了。云岗伊阙只够增加我们吊古的感喟,使我们感叹古人之愚昧与狂热真不可及而已!

二十四. 七. 二十八夜

(原载1935年8月4日《独立评论》第1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