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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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2)

孟郊的诗是得力于杜甫的。试看下面的几首绝句,便知他和杜甫的关系:

济源寒食 七之二

女婵童子黄短短,耳中闻人惜春晚。

逃蜂匿蝶踏花来,抛却斋糜一瓷碗。

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走芳埃。

饥童饿马扫花喂,向晚饮溪三两杯。

长安落花飞上天,南风引至三殿前。

可怜春物亦朝谒,唯我孤吟渭水边。

枋口花开掣手归,嵩山为我留红晖。

可怜踯躅(花名)千万尺,柱地柱天疑欲飞。

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

君家瓮瓮今应满,五色冬笼甚可夸。

这种诗的声调与风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话绝句。中唐、晚唐的诗人都不能欣赏杜甫这种“小诗”的风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

孟郊作的社会乐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如《织妇辞》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得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后人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即是这首诗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会城阙;”后一首即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寒地百姓吟》题下有自注:“为郑相(故相郑余庆),其年居河南,畿内百姓大蒙矜恤。”大概孟郊作此诗写河南百姓的苦况,感动了郑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诗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诗,用气力修辞炼句。他说,门外寒冻欲死的人想变作飞蛾,情愿死在高堂上的华灯油膏里;谁知灯油有仙罗罩住,飞不进去,到头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踏死。“为游遨”大概只是“好玩而已”。

张籍,字文昌,东郡人(《全唐诗》作苏州人,《新唐书》作和州乌江人),贞元中登进士第,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又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诗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他五十岁时,还做太祝穷官;我们可用《与元九书》的时代(此书作于白居易在江州,元稹在通州时,但无正确年月,约在元和十年,西历815年)考张籍的年岁,可以推定他大概生于代宗初年(约765年)。《旧唐书》说他后来:

转国子助教,秘书郎,……累授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转水部郎中,卒。世谓之张水部云。(卷百六十)

《新唐书》说他:

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仕终国子司业。

二书不合,不知那一书不错。

他的死年也不能确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诗(韩愈死在824年),又有《庄陵挽歌词》(敬宗死在826年),又有《酬浙东元尚书诗》(元稹加检校礼部尚书在827年),又有《寄白宾客分司东都》诗(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829年),故我们可以推想他死时与元稹大约相同,约在830年左右。

上文引白诗有“病眼”的话。张籍的眼睛有病,屡见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诗里。他有《患眼》诗;孟郊有《寄张籍》诗,末段云:

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

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

张籍与孟郊、韩愈相交最久。韩愈很敬重他,屡次推荐他,三十年敬礼不衰,他也很感激韩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说:

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他有两篇劝告韩愈的书(文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卷十四,页36—40注中) ,劝戒他不要赌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书。这边可以表见张籍的人格和他们两人的交谊。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今所传张籍诗中无《商女》、《勤齐》两篇,大概已佚了。)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

白居易是主张“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详见下章),故他认张籍为同志。张籍《遗韩愈》书中有云:

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

这也可见张籍的严肃态度。白居易说他“未尝著空文”,大致是不错的。张籍有《沈千运旧居》一篇,对于千运表示十分崇敬。诗中有云:

汝北君子宅,我来见颓墉。……君辞天子书,放意任体躬。……高议切星辰,余声激喑聋。方将旌旧闾,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积年,已为荒林丛!时岂无知音?不能崇此风。浩荡竟无睹,我将安所从?

沈千运即上文元结《箧中集序》中说过的“凡所为文皆与时异”的吴兴沈千运。他代表天宝以前的严肃文学的运动,影响了元结、孟云卿一班人,孟云卿似乎又影响了杜甫(看本章第一节)。张籍这样崇敬沈千运,故他自己的文学也属于这严肃认真的一路。

这一路的文学只是要用文学来表现人生,要用诗歌来描写人生的呼号冤苦。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问题诗,便是这种文学的模范。张籍的天才高,故他的成绩很高。他的社会乐府,上可以比杜甫,下可以比白居易。元结、元稹都不及他。

他的《董公》诗,虽受白居易的称许,其实算不得好诗。他的《学仙》诗稍好一点,也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深刻的诗味。《学仙》的大略是:

楼观开朱门,树木连房廊。中有学仙人,少年休谷粮。……自言天老书,秘覆云锦囊。百年度一人,妄泄有灾殃。每占有仙相,然后传此方。……守神保元气,动息随天罡。炉烧丹砂尽,昼夜候火光。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凰。虚空无灵应,……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求道慕灵异,不如守寻常。先王知其非,戒之在国章。

这样叙述,竟是一篇有韵的散文,严格的说,不能叫做诗。但唐朝的皇帝自附于老子的后裔,尊道教为国教,炼丹求长生是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公主贵妇人往往有入道院作女道士的,热中的文人往往以隐居修道作求仕宦的捷径。张籍这样公然攻击学仙,可以代表当日这班新文人的大胆的精神。

他的乐府新诗讨论到不少的社会问题。其中有一组是关于妇人的问题的。他的诗很表示他对于妇人的同情,常常代妇人喊冤诉苦。试看他写离别之苦:

离 怨

切切重切切,秋风桂枝折。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

念君非征行,年年长远途。妾身甘独殁,高堂有舅姑。

山川岂遥远?行人自不返!

这是很严厉的责备男子。

妾 薄 命

薄命嫁得良家子,无事从军去万里。……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此处青楼并不指妓家,只泛指闺房)。人人各各有所欲,讵得将心入君腹!

这是公然承认妇人有她的正当要求;忍心不顾这种要求,便是不人道。

别 离 曲

行人结束出门去,几时更踏门前路?忆昔君初纳采时,不言身属辽阳戍。早知今日当别离,成君家计良为谁?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

这样承认妇人“少年时”应当爱护珍贵,与前一首相同。这三首都是很明白的攻击“守活寡”的婚姻生活。

离 妇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古礼有《无子去》之条。)……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姑嫜见我往,将决复沉疑;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绩,不得事蛾眉;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这是公然攻击“无子去”的野蛮礼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最无理的是因无子而出妻。张籍此诗是代妇女鸣不平的最有力的喊声。

张籍有一篇节妇吟,虽然是一篇寓言,却算得一篇最哀艳的情诗。当时李师道父子三世割据一方,是最跋扈的一个藩镇。李师道大概慕张籍的名,想聘他去;张籍虽是一个穷瞎的太祝,却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诗去婉转辞谢:

节妇吟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明光殿)。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情诗。这才叫做“言近而旨远。”旨远不难,难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谜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诗。

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故白居易说此诗“可感悍妇仁”。可惜不传了,集中现存《江南行》一首,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娼家生活。

他的《乌夜啼》引,用古代民间的一个迷信——“乌夜啼则遇赦”——作题目,描写妇女的心理最真实,最恳切;在他的诗里,这一篇可算是最哀艳的了。

乌夜啼引

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

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

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

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

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他不说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说后来他会否得赦;他只描写他家中少妇的忧愁,希冀——无可奈何之中的希冀。这首诗的见地与技术都是极高明的。

张籍不但写妇女问题,他还作了许多别种社会问题的诗。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对于当时的民间苦痛与官场变幻,都感觉深厚的同情。他的《沙堤行》与《伤歌行》都是记当时的政治状态的。我们举一篇为例:

伤歌行(元和中,杨凭贬临贺尉)

黄门诏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门无复部曲随,

亲戚相逢不容语。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

身着青衫骑恶马,中门之外无送者。邮夫防吏急喧驱,

往往惊堕马蹄下。长安里中荒大宅,朱门已除十二戟。

高堂舞榭锁管弦,美人遥望西南天。

他写农民的生活云:

山 农 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山 头 鹿

山头鹿,角芟芟,尾促促。贫儿多租输不足,夫死未葬儿在狱。早日熬熬蒸野冈,禾黍不收无狱粮。县官唯忧少军食,谁能令尔无死伤?

这已是很大胆的评论了。但最大胆的还得算他的一篇写兵乱的《废宅行》:

废 宅 行

胡马崩腾满阡陌,都人避乱唯空宅。宅边青桑垂宛宛,野蚕食叶还成茧。黄雀衔草入燕窠,啧啧啾啾白日晚。去时采黍埋地中,饥兵掘土翻重重。鸱枭养子庭树上,曲墙空屋多旋风。乱后几人还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

末两句真是大胆的控诉。大乱过后,皇帝依旧回来做他的皇帝,只苦了那些破产遭劫杀的老百姓,有谁顾惜他们?

孟郊、张籍、韩愈的朋友卢仝,是一个有点奇气的诗人,用白话作长短不整齐的新诗,狂放自恣,可算是诗体解放的一个新诗人。卢仝的原籍是范阳,寄居洛阳,自号玉川子。韩愈有《寄卢仝诗》云: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往年弄笔嘲同异(卢仝与《马异结交诗》,有“仝不同,异不异,……仝自同,异自异”的话),怪辞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

这首诗写卢仝的生活很详细。卢仝爱作白话怪诗,故韩愈此诗也多用白话,并且很有风趣。这大概可说是卢仝的影响。

卢仝死于“甘露之变”,在八三五年。他在元和五年(810年)作了一首最奇怪的《月蚀诗》,这诗约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长短不等,用了许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说了许多怪话。这诗里的思想实在幼稚的可笑,如云: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中庭”可属上行读,便多一韵。但韩愈改本,此句无“自”字,故知当如此读。)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

又如云: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嫦娥氏,来习扁鹊术,手操舂喉戈,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

这种思想固然可笑,但这诗的语言和体裁都是极大胆的创例,充满着尝试的精神。如他写月明到月全蚀时的情形云: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音pi~ hsi有力之状)顽无 风。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奴婢炷暗灯,掩菼如玳瑁,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诗里的怪话多着呢。中间有诅告四方的四段,其告北方寒龟云:

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臛;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

这种诗体真是“信口开河”。我疑心这种体裁是从民间来的:佛教的梵呗和唱导,民间的佛曲俗文,街头的盲词鼓书,也许都是这种新体诗的背景。

卢仝的《月蚀》诗,在思想方面完全代表中古时代的迷信思想,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却很有开辟新路的精神。他的朋友韩愈那时做河南令,同他很相得,见了他的《月蚀》诗,大删大改,另成了一篇《月蚀》诗。卢仝大概不承认韩愈的删改,故此诗现存在韩愈的集子里(东雅堂本,卷五,页三六——三九)。卢仝的原诗约有一千八百字,韩愈的改本只存六百字,简炼干净多了;中古的迷信思想依然存在,然而卢仝的奇特的语言和大胆创造的精神却没有了。这样“买椟还珠”未免太傻了。

卢仝似是有意试作这种奔放自由、信口开河的怪诗。如他《与马异结交诗》中一段云: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今载元气车。不知车中有毒药,苏杀元气天不觉。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

这真是上天下地瞎嚼蛆了。其中又有一段云:

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忽闻空中崩崖倒谷声,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此婢娇饶恼杀人,凝脂为肤翡翠裙,唯解画眉朱点唇。自从获得君,敲金玉凌浮云,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

又一段云:

青云欲开白日没,天眼不见此奇骨。此骨纵横奇又奇,千岁万岁枯松枝。半折半残压山谷,盘根蹙节成蛟螭。忽雷霹雳卒风暴雨撼不动,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皴皮。此奇怪物不可欺!

韩愈说他这首诗:

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

可见这种诗在当时确是一种惊动流俗的“怪辞”,确有开风气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