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虽然有时比想象中糟得多,但有时却好得出乎你想象。
就像视障人士因为看不见所以听觉比一般人敏锐;而听障人士因为听不见所以视觉比一般人敏锐的道理一样,由于我从未见过她,字条上的记忆便因而更鲜明。
日子一旦形成规律,那么逝去的速度会变快,也更无声无息。
21世纪到了,地球并未毁灭,也看不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迹象。
时代原本只是缓缓地向前流动,但计算机与网络科技发达后,时代的流动却变成洪流。
依恋在原地的人,无法抵抗洪流,只能被推着走,载浮载沉。
录音带被CD取代,CD被MP3取代;录像带被VCD取代,VCD被DVD取代。
电话变成手机,BBS变成BLOG。
手指的功用不再是握着笔写字,而是利用指头按键。
大学联考也不再是窄门,门已大开。甚至“联考”这名词,也被“指考”取代。将来某天,当我跟孩子说起联考压力的种种时,他也许会觉得我在说猴子话。
如果我跟她在这个时代相遇,而且仍然是高二时相遇。那么我们大概只会通一次字条。“你的MSN是什么?或是实时通?”
之后我们便不会在抽屉内通字条,而是在计算机前利用MSN交谈。
就像《The way we were》所唱的:
“如果我们有机会重来一遍,
“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单纯吗?时间能重写每一寸片段吗?
“可以吗?
“可能吗?”
“我们回不去了。”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这么说。
我和她也同样回不去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情节、那样的心情。
快三十岁时到台东工作,如今也已三十好几。
单位的同事看我单身已久,生活又单纯,总喜欢戏称我为宅男。
当宅男也不错,起码心地很好,因为有句成语叫宅心仁厚。
同事们认为我一定很仁厚,便帮我安排了几次近似相亲的活动。
虽然我应该算是个好人,同事介绍的女孩们也都很好,不过两个很好的人凑在一起,未必会产生很好的结局。就像火锅很好、冰淇淋也很好,但冰淇淋总不能加到火锅里吧。所以我跟那些女孩们,最后都没能开花结果。
犯罪心理学家常说,连续杀人犯不管已经杀了多少人,总是喜欢流连徘徊于杀害第一个人时的命案现场。我的心理应该跟连续杀人犯类似,因为经过这么多年,我还是常想起她,也常回味那些字条。
然而你知道吗?月球以每年将近四厘米的速度,逐渐远离地球。总有一天,月球将会完全脱离地球,不再绕着地球转。就像久未碰面或联络的老朋友甚至是恋人一样,其实他们正一点一滴、以我们根本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悄悄离开我们的生命。
我相信她也会如此。
俗话说:破锅自有烂锅盖。意思是再怎么破旧的锅子,自然会有与它匹配的破烂锅盖。我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找到了我的锅盖。
有天同事们一起到富冈渔港吃海产,那家店之前已去过几次,算熟。开店的是一对母女,女儿的年纪小我几岁,被同事们取了个“富冈之花”的绰号。这天我们吃得晚,其他客人都走光了,老板的女儿便来跟我们聊天。“开海产店的,最怕碰见什么人?”富冈之花问。
同事们纷纷回答:不付钱的人、不吃海产的人、怕鱼腥味的人等等。
我同事的等级就到这里,令人感慨。
这时我突然想起以前她也老爱问我这类题目,不禁脱口而出:
“蜘蛛人!”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于是问我:“为什么是蜘蛛人?”“因为蜘蛛人不吃海产。”我回答。
“为什么不是蝙蝠侠、超人、绿巨人浩克、X战警、火影忍者……”有个同事很激动,大声说:“为什么只有蜘蛛人不吃海产?”
“蜘蛛人还会咻咻喷出很多蜘蛛丝,会把店里弄脏。”我说,“这些蜘蛛丝很难清扫,如果清扫不干净,客人会以为店里不卫生,就不会再来光顾了。所以开海产店的,最怕碰见蜘蛛人。”
我说完后,所有人都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然后我那个激动的同事似乎崩溃了。
结账时,富冈之花说要打八折。“你刚刚的答案很无厘头、很好笑。”富冈之花指着我,边说边笑,“蜘蛛人这答案实在是……”富冈之花笑岔了气,无法把话说完。
在我讲冷笑话的咻咻寒风中,富冈之花既没冻僵也没崩溃,同事们认为我跟富冈之花一定很有缘,便想撮合我们。当他们打听到富冈之花还单身后,竟然去找富冈之花的母亲商量。富冈之花的母亲担心女儿的终身大事,加上对我们的印象还不错,便抱持着乐观其成的态度。
我们去那家海产店的频率变高了,每次待的时间也更长了。富冈之花的母亲会主动询问我一些事情,比方会问我为何还没成家?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脱口而出。只怪我满腹经纶,一开口便引经据典,实在是伤脑筋。幸好富冈之花的母亲似乎没听过霍去病,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以为我说了句伟大的话,于是对我的印象更好了。
同事们很希望我和富冈之花在一起,这样以后吃海产时可以便宜点。“打铁要趁热、吃海产要趁新鲜。”同事们总是这么怂恿我。还有人主动献策,要我租艘船带富冈之花到海上,然后说:“看啊!这波涛汹涌的海,就象征着我的爱。”会想到这种对白的人竟然已成家并且幸福美满,而我却是孤家寡人。
人生果然是没有公平正义可言。
三十几岁时的恋爱情节,通常不会高潮迭起、波折不断,也不会有莫名其妙的三角关系或是不小心出车祸而丧失记忆。更不可能出现当论及婚嫁后,才发现彼此是同父异母兄妹的情节。只要谈得来,个性差异不太大,修成正果并不难。
富冈之花的个性很柔顺,包容心很强,能接纳缺陷不少的我。而且富冈之花既不会在春天到来时突然想流泪,也不会哈哈大笑说:“我出车祸了。哈哈,我出车祸了。耶!”所以我跟富冈之花的交往虽然平淡,却始终平顺向前。
记得我第一次约富冈之花看电影时,富冈之花只说:
“可不可以看午夜场电影?”
“当然可以。”我说,“你喜欢看午夜场?”
“不。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店里较忙。我怕我妈忙不过来。”在那瞬间,我觉得富冈之花会是很好的伴侣。
跟富冈之花交往一年半后,我有了成家的打算。
小说中或许会出现男主角偷偷买了戒指和一大束花,驾着小船带着女主角航行到大海,然后单膝跪地呐喊:“看啊!这波涛汹涌的海,就象征着我的爱。所以请你嫁给我吧!”但波涛汹涌除了可以用来形容爱情,也很容易淹死人。女主角如果够冷静,应该要说:“让我们先平安回到陆地,再说。”
现实生活中,我是在刚过完农历新年后约两个礼拜,有天夜里与富冈之花并肩坐在海边。我们很安静,四周也很安静,只听见规律的海浪声。我抬头看了一眼星空,打定了主意,然后转头问富冈之花:“今年秋天结婚好吗?”“好呀。”富冈之花笑了笑。就只是这样。
人生就像等待船舶进港的过程。
历经大海的风浪后,船舶终于驶进港区,顺着航道缓缓前进。
船舶越走越慢,摇晃幅度越来越小。
最终停止,下锚,不再漂泊。
然而在大海的风浪中,船舶会渴望进港停泊;可一旦进港下锚后,却又会怀念起海面上的风浪。
船舶锚定后我又想起她,便拿出那40张影印纸复习。我突然想听《Diamonds and Rust》,非常渴望的那种想。虽然她的录音带还在,但身边早已没有可以播放录音带的东西。我上YouTube搜寻,竟然发现今年,也就是2007年,Joan Baez在布拉格的现场演唱影片。
Joan Baez已经六十六岁了,依然站在舞台上,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年轻时清亮且余韵不绝的高音已不复见,唱起歌来也显得中气不足。当我正感慨岁月不饶人时,听见:“Forty years ago I bought you some cufflinks…” 我内心汹涌澎湃,非常激动。又一个十年过去了,Joan Baez开始唱起Forty years ago。
我想见她,也想让她见我。当年那对共享同一张课桌椅并在抽屉内交换字条的17岁高中男女,他们之间那段青春往事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任何联络方式,又该从何找起?我陷入一种绝望的情绪,持续好几天。直到有天上班时要利用搜索引擎找数据时,才露出曙光。
在Google的搜寻格子中,点下去不是会出现之前搜寻过的东西吗?那天我凑巧看到格子下面拉出的一长串东西中,出现:“台新银行+金库+平面图+警卫轮班时间”。到底要干吗?想抢银行金库吗?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竟然会有人上网搜寻抢银行的信息。
我突然福至心灵,把以前我跟她都百思不解的那两句话--“人皆见花深千尺,不见明台矮半截”当关键词,开始搜寻。没想到竟然找到一个Blog,那个Blog首页的描述就是:“人皆见花深千尺,不见明台矮半截”。
我既兴奋又紧张。
Blog主人的数据很少,只知道是女的,住在旧金山。
相簿也放了很多旧金山的照片,可惜没有人物。
网志里面写了些西洋老歌的讨论文章,还有一些心情记事。
我花了三个小时看完所有文章,根本不能确定是否真是她。
只好写封E-mail。
“冒昧打扰。‘人皆见花深千尺,不见明台矮半截’这两句,让我想起高中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不知道您是从哪听到这两句话?如果方便,请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谢谢。”
“这两句话是我梦到的,不是听来的。您也让我想起我高中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如果您是他,请输入通关密语。”
通关密语?
我一头雾水,又翻出那四十张影印纸找线索。
看了几页便恍然大悟。
“19、69、10、15、22、48。”
“嘿,真的是你!
这么多年不见,你好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我们已不再青春年少。
我现在住旧金山,已经七年了,有空欢迎来找我玩。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果然是爱听西洋老歌的她,随便写就是《San Francisco》的歌词:“如果你要到旧金山,别忘了在头上戴几朵花。”“我在台东快十年了,工作很稳定。如果你来台东,头上不必戴朵花,我还会请你吃释迦。我去旧金山的机会较少,我比较可能去休斯敦。美国太空总署想找人登陆火星,我担心会找上我。”
“你还是一样爱讲零分的冷笑话。我在这里的生活算悠闲,还不错。美国的治安不好,你送的防盗器很有用。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后,会突然收到你的E-mail,这不禁让我想起《Diamonds and Rust》的歌词。嘿,你一定仍然像钻石那般闪亮吧。”
“我已经不像钻石,只是冷饭残羹。你还弹吉他吗?”“这些年很少弹了。但现在我却有想弹吉他的冲动。”“可惜我没耳福,无法聆听。”“千万别这么说。对了,今年刚好是高中毕业满20年,我们班上同学想开同学会。今年暑假我或许会回台湾。”
“那么或许我们会见面。”
“没错。或许吧。”
跟她通E-mail时,我虽然激动而兴奋,但始终存在着陌生感。直到后来,我们在E-mail的互动像写字条,我才找回一些熟悉。但熟悉又如何?
高中毕业已经二十年了,所以她的离去满二十一年。
跟她相遇时,她是十七岁的青春少女,如今她已是三十八岁的熟女了。在人生最精华的二十一年里,我们完全没有交集。我能跟她说些什么?遥远的过去?东西相隔数千公里的现在?还是各自进行的未来?
我和富冈之花已有白首之约,此后的日子要相知相守。而她或许早已结婚生子,搞不好她的孩子正处于我和她相遇的年纪。虽然在我心里,她的存在有特殊的意义,而且历久弥新,然而在她心里呢?那段通字条的往事,会不会只是她人生中的小插曲?或是早已遥远得如同是上辈子的模糊记忆?
我还能跟她说心事吗?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而且我和她如果真有所谓的“心事”,也应该跟各自的爱人倾诉。
回忆再怎么美好,也应小心收藏在角落。
紧抱着过去回忆的人,无法飞向未来。
虽然我和她都因为这种意外的重逢而兴奋,但时空早已改变。我和她在E-mail中的口吻显得客气,还有一种挥也挥不去的陌生感。即使我们把E-mail当作字条来写,也仍然唤不回十七岁时的感动。因为我和她已不再共享抽屉了。渐渐的,我们不再通E-mail,只保留重逢时的美好。但我还是想见她一面。轮到我打从心里相信,我和她一定会见面。她送我的圣诞卡和第一张影印纸的左上角都这么写着:“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擦肩而过。”我相信,我和她的前世一定回眸超过五百次。所以我和她一定会见面。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