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见过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她却格格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愣愣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条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儿再走?”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她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你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你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真的叫蔡智渊?”
“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是不是曾经……”
“嗯?”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嗯。”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对。”
“那可是封情书哦。”
“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愣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为什么要化名呢?”
“因为……”我想了一会儿,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问:“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
“请你等等!”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 对不起。” 她跑到我面前, “ 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你现在确定了吧。”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其实一个就够了。”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动手打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我愣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于是我点了点头。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10米处独自站着。
轮到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我心里便凉了半截。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了个V字形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喊,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免费看也一样。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了这里。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苇庭也没说话。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我紧急刹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坐力。
“你对学弟还蛮慷慨的。”她又说。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勉强笑了笑后,我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你选羊。”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注意你,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儿,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你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至于她常插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你为什么选羊?”
“因为它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没错。”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你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账。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我猛然想起刚刚只付了学弟的账,于是赶紧越过她,抢先把我们两个的账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愣,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