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了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摩托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摩托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他的一无所知,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摩托车,瞥见她的摩托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摩托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摩托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你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于是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属于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便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站着,于是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条?”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条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哦。”我随手拿起一条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你100块,你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你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支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你卖190人家一定认为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儿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摆明告诉人,你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你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刹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我不禁有些感慨,说:“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愣,不再说话。
“ 我姓李, 叫珊蓝。” 她突然又开口, 把语气放缓后, 接着说,“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哦。”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你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里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你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叠。
院子里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我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蛮相似。
我也是选孔雀的人,不过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哦。”荣安插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是100,如果舞够热,200、500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她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二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于是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坐定,右肩被拍了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哦!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儿去买东西,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施祥益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却听见他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它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拧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他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作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他东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对不起。”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上次在中国娃娃,你来收杯子时,我以为你是热舞女郎,所以……”我想了一会儿,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我微微一愣,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没有……”我有些心虚。
“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 ” 她终于转身面对我,“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