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
“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他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
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
“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不。我不要。”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哐”的一声。
“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
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你是……”
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冷冷地说:“是什么?”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
我好像不只接触了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
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
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
我半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
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
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
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同样的招数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
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
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了他。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不知怎地,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
“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选孔雀啊……”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
过完圣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
“10、9、8、7、6、5、4、3、2、1……”
“新年快乐!”
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
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过得越快。”
“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20岁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70岁的老人,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很有趣的说法。”
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
“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
“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
“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
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蛮符合毕加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都打了条领带。
“ 新年到了, 祝你学业有成。” 小云先对我说, 然后告诉荣安,“祝你步步高升。”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
“要押韵哦。”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插进话。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
“谢谢。”他说。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
“曾经有过。”他回答。
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
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
“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你了。”
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
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
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
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
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
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
“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
“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
“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
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
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
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
“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
“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
“是这样啊。”我说,“那我……”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
“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500块,并请我帮个忙,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
“咦?”
“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
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
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
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
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的了。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
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
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
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
“嗯。”我点点头。
“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打开门,说:“请进。”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
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上,再走下楼。
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
“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说。
“很合理。”她说,“我租了。”
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
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了我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
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我好像听过,她的眼神我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
“请便。”我在楼下说。
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儿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
“为什么?”我很纳闷。
“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把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
“敲了。”我也大声回答。
“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
“好了。”她说。
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吗?”
“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me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Oh my sweetness……”
唱到这里,她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 way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ren’t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说:“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他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他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上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
“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
“哦。”我应了声。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我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
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
我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来认定我是个贪慕虚荣、嗜钱如命的人?”
“不。”我一时语塞,“我……”
“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我终于认出她了。
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
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羽毛而已,她一定不记得见过我。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同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里问。
“四千块。”我回答。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是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