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班时,我又拿出皮夹里的九朵玫瑰。
然后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这句话。
脑中好像突然打了一声雷,我立刻清醒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
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几乎很少看见玫瑰花。
即使在刚刚的花店,我也不会想要用“眼睛”寻找玫瑰花。
原来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有形”的玫瑰,我喜欢的是,“无形”的玫瑰。
也就是说,因为我心里有夜玫瑰,于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轻易看到夜玫瑰。
我终于明白了。
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闭上眼睛,试着用心来看夜玫瑰。
过了几秒,我听到一段对话。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什么意思?”
“夜玫瑰。”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啊。
然后我看到叶梅桂娇媚的眼神,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叶梅桂的影像逐渐被夜玫瑰取代,或者说,这两种影像根本就是重迭的。
于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叶、看到夜玫瑰的刺、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绽放、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里看到的是叶梅桂,也是夜玫瑰。
我刚睁开双眼,就立刻接触到字条上的玫瑰。
我彷佛看到叶梅桂早上要出门前,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然后走到厨房,倒一杯半满的水。
接着低下身,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张纸条,坐在沙发上写字。
她嘴角挂着微笑,开始在纸上一笔一划,画一朵玫瑰。
我在心里大声说:“玫瑰,别画了。赶紧出门,妳快迟到了!”
她没听见,神情仍然认真而仔细。
终于画完了,她站起身,把纸条拿高,看了一会后,很得意地笑着。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赶紧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于是眼睛中,到处充满了夜玫瑰。
我立刻站起身,跑出办公室,冲下楼。
因为我突然很想看到叶梅桂。
可是我不知道叶梅桂上课的幼儿园在哪里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问她幼儿园在哪?
疏洪道果然也在那里。
“出了店门口,你先左转。看到一家西服店后,再右转。”
原杉子还没开口,疏洪道便开口说。
“然后呢?”
“然后直走,走到有红绿灯的交叉口,再右转一百公尺就到了……”
“谢谢。”我马上转身。
“就到了我们公司楼下。”
“喂!”我又回过头,瞪着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门口,然后指出详细的方向。
我说了声谢谢,便转头往前飞奔。
一直跑到幼儿园门口,我才停下脚,喘气。
我走进幼儿园,传来一阵小孩子的歌声,循声一看,看到叶梅桂正在户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处,叶梅桂背对着我,坐在草地上。
她前面的小朋友们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时双手轻拍、有时嘴里唱着歌,身体也不时微微摆动,我偶尔可以看见她的侧脸。
这神情,跟学姐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是一样的。
两朵夜玫瑰的影像,又开始在我心中,交错与重迭。
直到叶梅桂好像发觉背后有人,转过身,看到我。
叶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来;我也朝着叶梅桂,跑去。
我们相遇在一颗树旁。
这情景,跟“TheLastDance”中,我跟学姐在“夜玫瑰”出现时的样子,是一样的啊。
“喂!”
叶梅桂叫了我一声,我又离开夜晚的广场,回到白天的树旁。
“喔。”
“喔什么喔。”她瞪了我一眼:“你来这里,就是要喔给我听的吗?”
“不能用喔吗?”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头:“妳好吗?”
“我很好呀。”
“吃过午饭了吗?”
“当然吃过了。”
“那妳就不饿了吧?”
“废话。”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因为想说话才来这里的,我是因为想看看妳。”
叶梅桂脸上微微一红,过了一会,才低头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们静静地站在树旁,没多说话。
我一直看着低头的叶梅桂,有时我闭上眼睛,有时把眼睛睁开。
闭上眼时,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睁开眼时,看到的也是夜玫瑰。
不管是叶梅桂或夜玫瑰,我在心里看到什么,也会在眼睛中看到。
当叶梅桂的脸颊有了一丝红晕,我就会看到夜玫瑰娇艳的花瓣。
当风扬起叶梅桂的发梢,我就会看到夜玫瑰的枝叶,随风摇曳。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叶梅桂抬起头问我。
“原杉子告诉我的。”
“哦。”她又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看我?”
“是啊,为什么呢?”
“我在问你呀。”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想看到妳。”
“嗯。”她笑了笑:“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呀。”
“嗯。终于看到了,真好。”
“你不应该跑来的,我们晚上就可以见到面了。”
“嗯,说得也是。可是我老觉得上班前看不到妳,很不习惯。”
“笨蛋,有什么好不习惯的。”
“是真的不习惯。”
“那你以后就跟我一起出门好了。不过……”叶梅桂看着我:“你那么贪睡,要你早起大概很难吧。”
“不难,一点都不难。”我赶紧摇摇手:“我一定早起。”
叶梅桂听完后,笑了起来。
“好吧,你回去上班吧。”
“嗯。晚上妳会回家吧?”
“废话。我哪天不回家?”
“真好。我晚上又可以看到妳了。”
“嗯。今天别在外面买饭回来吃了。”
“喔?为什么?”
“在家里吃就好。”
“我买饭回去后,也是在家里吃啊。”
“笨蛋,今晚我煮饭。”
“有煮我的份吗?”
“当然有!”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
“那……我回去上班了。”
“好。”
我走了两步,往左边回过头:“玫瑰。”
“干嘛?”
“请多保重。”
“无聊。”
我又走了两步,这次是往右边回头:“玫瑰。”
“又想干嘛?”
“再让我看妳一眼吧。”
“你有病呀!”
我再往前走,停下脚步又准备要转头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可以把头再转转看。”
我二话不说,很阿莎力地跑掉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边走边想,为什么迫不及待想看到叶梅桂呢?
在等着过马路的空档,我突然想起,刚刚转头回去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学姐也是这样回头啊。
这应该同样都表示一种依依不舍啊。
绿灯刚亮起,我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
咦?这是也门步啊。
以往学姐在唱“花影相依偎”时,我总是专注地聆听,于是脚下的舞步,便会凌乱。
难怪我老记不起来“花影相依偎”时的舞步。
我终于想起来了。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这就是“花影相依偎”时的也门步啊。
我还记得,由于我双脚的动作跟学姐是相反的,所以学姐是用左脚往前轻轻扫过。
她扫起左脚的动作非常优雅,好像根本不会扬起地面的沙。
关于“夜玫瑰”的记忆拼图,我终于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这张图,埋藏在心海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开始沈淀,完全覆盖了这张图。
忽然海面起了风浪,底层的泥沙被卷动,于是露出了这张图的一角。
然后风浪愈来愈大,所有覆盖在图上的泥沙都被卷起,于是整张图的样子,又出现了。
但是,是谁造成风浪呢?
一定是叶梅桂。
当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海面就开始刮起风浪,因此露出图的一角。
然后是叶梅桂的眼神、声音和动作等等,加大了风浪的强度,最后终于卷走了覆盖在图上的,所有泥沙。
于是学姐的眼神、学姐柔柔软软的声音、学姐白净脸庞上褐色的痣、学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声、学姐跳夜玫瑰的每一个舞步……
我全都记起来了。
马路上的红绿灯,不断地交换红色和绿色,正如现在的我,不断地交换“过去”和“现在”一样。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却觉得像正站在海堤上,而回忆恰似迎面而来的海啸,把我完全吞没。
其实我在广场上的回忆,只到最后一次看见学姐为止。
夜玫瑰不仅是学姐在“TheLastDance”指定的最后一支舞,也是我在广场上的,最后一支舞。
从此之后,我就不再到广场了。
因为我相信,广场上没了学姐,就像圆没有圆心,是没办法再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学姐走后两三年内,即使一个简单的呼吸,也很容易让我想起学姐。
我还记得,我每晚睡觉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句:“我喜欢夜玫瑰。”
我很努力记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语气,因为学姐说过:“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再说一次。”
我也试着多说话,多跟自己说话,也多跟别人说话。
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啊,我的话不多。
但学姐要我多说话,我就多说。
后来开始养狗,我也跟狗说话。
久而久之,我发觉身上涂满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让熊猫拍彩色照片一样,熊猫本身依旧是黑白的。
只有背景换成彩色。
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猫啊。
“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摇了几下,我醒过来,感觉全身湿漉漉的。
那是因为我刚从回忆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么站在路上发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然后跟在疏洪道身后,慢慢走回公司。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不知道吗?”
老板看到我们,很生气地说:“如果不想干了,干脆就写辞呈给我。还有你,小柯。”
老板指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办公桌要收拾干净!”
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进他的办公室。
我到这时才完全清醒。
“我们每天都加班,也不给加班费。才迟到一下子,却那么计较。”
老板走后,疏洪道跟我说。
“你去跟老板讲啊。”
“讲什么?”
“讲加班不给加班费,就不应该怪我们迟到。”
“你说得对。”疏洪道站起身,激动地说:“我去跟他说!”
“喂!”我赶紧说:“我开玩笑的。”
但疏洪道还是毅然决然地,昂首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疏洪道走出老板的办公室,说:“我讲完了。”
“老板怎么说?”
“他说我说得对。”
“真的吗?”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开会。八点开始。”
“什么?”
“我跟老板说,因为我们下午迟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来开会的话,我们的良心会不安。”
“喂!”
这个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叶梅桂吃饭啊。
我坐在办公桌前,试着静下心来工作。
但这实在很困难,因为学姐、叶梅桂和夜玫瑰一直来找我。
我脑海中的场景,也不断在客厅与广场之间变换。
“夜玫瑰”的记忆拼图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这张图的全貌,但是,正如最后一次见到学姐时,学姐问我的那句话:“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个人(无论是学姐或是叶梅桂)以外,夜玫瑰还可以代表什么呢?
我就这样呆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喂。”我好像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完蛋了,我一定错乱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内听到她的声音?
难道不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而且还有“心中有叶梅桂,耳中自然就会有叶梅桂”?
“喂!”
我不禁回头一看,叶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后。
“咦?”我站起身说:“妳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叶梅桂的脸上微微一红。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说:“妳是真的存在啊。”
“废话。”
“喔。”我回过神:“妳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你们公司楼下的管理员,他告诉我,你们的办公室在七楼。”
“妳下课了吗?”
“嗯。”
“今天累不累?”
“不会累呀。”叶梅桂笑了笑。
“那……”我想了想,再说:“妳来这里是?”
“不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啊。”
“那轮到我问你,你今天累不累?”
“我也不累。”
“他发呆了一整个下午,当然不会累。”疏洪道在旁边突然开口。
我瞪了疏洪道一眼,然后赶紧找了张椅子,让她坐在我旁边。
幸好我的办公桌还算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
“对了,你今晚想吃什么?”叶梅桂问。
“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了。”
“为什么?”
“八点要开会,临时决定的。”
“不是临时决定的,是小柯自告奋勇、自动请缨的。”疏洪道又说。
“自你的头!”我转头朝着疏洪道:“你还敢说。”
“那就等你开完会,我们再吃饭。”叶梅桂笑了笑。
“可是开完会就很晚了。”
“多晚都没关系,我等你。”
“那妳肚子饿了怎么办?”
“晚几个钟头吃饭,对我没什么差别。”叶梅桂又问我:“倒是你,你不先吃饭再开会吗?”
“我如果吃饱饭再开会,很容易打瞌睡的。”我笑了笑。
“我反而是肚子饿时开会,才会打瞌睡。”疏洪道又答腔。
“没人在问你!”我又转头跟疏洪道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见。”叶梅桂站起身。
“我送妳。”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把桌子清一清吧,有点乱。”
“老板也常骂他桌子很乱喔。”疏洪道又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时,叶梅桂问疏洪道:“真的吗?”
“是啊。”疏洪道站起身:“老板说他桌子太乱,做事一定不认真。”
“桌子乱跟做事认真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叶梅桂说。
“而且老板还说,他穿的衣服不够素净,一定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太过份了。”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你们老板在哪?”她转头问我:“我去找他。”
“妳找他做什么?”我很紧张。
“我要跟他说,如果他认为把桌子弄干净的人做事就比较认真的话,那叫他找我来上班好了。真是笑话,照这么说,每个月发薪水时,只要看看每个人的办公桌就好,愈干净的,薪水愈高。”
叶梅桂气呼呼地说:“穿着不够素净就不是优秀的工程师,这更可笑。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应该表现在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怎么会表现在穿着呢?”
“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头脑够冷静、视野够开阔、胸襟够宽广、肚子内的学问够丰富。”
“说得好!”疏洪道起身拍拍手。
“不客气。”叶梅桂反而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我把桌子收一收就好。妳先回去吧。”我说。
“哼。”叶梅桂哼了一声,随即又说:“这是哼你老板,不是哼你的。你别误会。”
“我知道。妳哼我时,不是这样。”
“哪里不一样?”
“妳哼我时的眼神,温柔多了。”
“胡说。”
“好吧,别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样说你。”
“喔。谢谢妳。”
“笨蛋,这有什么好谢的。”
“没错,小柯确实很笨。”疏洪道又插嘴。
“喂!”我又转头朝疏洪道喊了一声。
我陪叶梅桂下楼,走到她停放机车的地方。
“我先走了,晚上等你吃饭。”她跨上车,手里拿着安全帽。
“嗯。骑车小心点。”
她点点头,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骑车离去。
天已经黑了,街灯开始闪亮,我一直望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
朦胧间,我彷佛看到学姐骑脚踏车离去的背影。
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玫瑰……”我大声喊叫:“玫瑰……”
叶梅桂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似乎听见我的喊叫。
右转头后,看到我正朝她跑去,她赶紧将车骑到路边。
她脱下安全帽,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着急。
“没……”我猛喘气:“没什么事。”
“你有病呀!”她瞪我一眼:“没事干嘛急着叫住我。”
“我以为……”我有点吞吞吐吐:“我以为妳会突然不见。”
“喂,你认为我会发生车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笨蛋。”她笑了笑:“待会就可以见面了。”
她又戴上安全帽,再跟我说:“先说好哦,你再追过来,我就报警。”
“喔。”
“你回公司吧,你八点还要开会呢。”
“喔。”
“喔什么喔。”她又瞪我一眼:“你要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老是这样迷迷糊糊的。”她又笑了笑:“看来我生日时许的愿望,是不太灵光的。”
“不会的,我不会再迷糊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遍啰。”她笑着说:“我走了,晚上等你吃饭。”
然后她挥挥手,又骑走了。
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纳闷自己的冲动。
而且刚刚还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我喜欢夜玫瑰。”
回到办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骂。
“小柯。”疏洪道说:“跟你买一句话。”
说完后,他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买一句话?”我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很疑惑。
“你刚刚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说:妳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他啧啧赞叹几声:“这句话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这样说。”
“我不卖。”我看了看他:“除非是两百块。”
“你很会做生意。”他又再给我一百块。
“刚刚那个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问。
“是啊。”我说。
“长得满漂亮的。”
“不是满漂亮,是很漂亮。”
“是吗?”他又说:“不过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站起身说。
疏洪道听到后,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叶梅桂煮的饭很好吃。”
“原杉子会说日文。”
“叶梅桂会讲台语。”
“原杉子比较温柔。”
“叶梅桂很有个性。”
“个性不能用来煮咖啡。”
“温柔也不能用来煮饭。”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着,争得面红耳赤。
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我和他都是执着的人。
“喂!你们两个在干嘛?”老板大声说:“开会了!”
我和疏洪道只好赶紧找出开会的资料,准备进会议室。
“原杉子比较漂亮。”要进会议室前,他转头跟我说。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来比比看。敢吗?”他又说。
“好啊。输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说。
开会时,由于需要用头脑仔细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静下来。
回想刚刚跟疏洪道的争执,不禁哑然失笑。
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
我只是觉得叶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因此别人绝对不可以说她不够漂亮。
就像叶梅桂不喜欢听到老板说我工作不认真、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和叶梅桂的心态,是一样的吧?
开完了会,已经过了十点。
我走出会议室,正准备回家时,手机刚好响起。
“爱尔兰想约你去爱尔兰喝爱尔兰咖啡。”是拦河堰的声音。
“你在绕口令吗?”
“就是上次介绍给你认识的爱尔兰,她想约你喝爱尔兰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声音稍微提高:“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不喜欢她吗?”
“坦白说,没什么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花?”拦河堰又问。
“问这干嘛?”
“我这里还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开花店吗?”
“不是啦。我已经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欢玫瑰。”
“玫瑰?”拦河堰沉吟了一会:“我再帮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么?”
“夜玫瑰就是叶梅桂,叶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绕口令吗?”
“当然不是。”我不禁大声说:“我喜欢夜玫瑰,也就是说,我喜欢叶梅桂。”
“喔?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是的。我喜欢夜玫瑰。”
“再说一遍,我听不太清楚。”
“我喜欢夜玫瑰。”
我反而听清楚了。
“我喜欢夜玫瑰。”
这声音?这语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那句“我喜欢夜玫瑰”的声音和语气啊。
原来我跟叶梅桂一样,声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学姐,如果妳现在问我:“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我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个人,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认识叶梅桂愈深,学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这不是因为叶梅桂很像学姐的关系,事实上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像;也不是因为她们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为,叶梅桂终于让我想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寂寞确实跟孤单不一样,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但寂寞是一种,你无法将感觉跟别人沟通或分享的心理状态。
而真正的寂寞应该是,连自己都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终于想起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是的,我喜欢叶梅桂。
那绝对不是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叫夜玫瑰的关系。
如果叶梅桂改叫夜百合还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欢叶梅桂。
高萍熙与蓝和彦、原杉子与苏宏道,也许是注定要在一起,才会形成高屏溪拦河堰以及员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湾并没有夜玫瑰滞洪池,叶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
我才不管注不注定这种事。
“我喜欢叶梅桂。”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要趁着我能够很清楚地表达时,告诉叶梅桂。
我抓起公文包,冲下楼。
一出大门口,便拦了一部出租车。
“我要回家!”我还没坐稳,便喊了一声。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司机竟然唱了起来,这是顺子的歌,《回家》。
“喂!别开玩笑了。”我大声说。
“先生。”司机转头过来说:“你才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你又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怎么载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
我赶紧告诉他详细位置。
我下了车,冲到楼下,慌乱之间,钥匙还掉在地上。
我捡起钥匙,打开大门,冲到电梯门口。
按了几次“△”,没半点反应,灯根本不亮,电梯好像真的故障了。
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冲上七楼。
进了七C后,鞋子还没脱,便朝客厅喊:“玫瑰!”
喊了两声后,看看手表,现在应该是叶梅桂带小皮出去散步的时间。
转身要出门时,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于是先拨她的手机。
我听到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叶梅桂没带手机出门。
我立刻转身出门,冲下楼。
现在下楼对我而言,比较困扰。
因为我已经记起以前在广场上的任何舞步,所以我很怕我会用一些奇怪的舞步,跑下楼梯。
果然在三、四楼间的楼梯,我就差点跳出也门步。
走出楼下大门,在大楼方圆50公尺内,先绕了一圈。
没看到叶梅桂和小皮。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我曾说过:我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所以会先冷静,然后开始思考。
但这次我不必冷静,也不用再思考。
因为我知道,叶梅桂一定在捷运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又一口气跑到捷运站。
叶梅桂果然牵着小皮,脸朝着捷运站出口,坐在一辆停放的机车上。
“玫……”我还在喘着气:“玫瑰。”
她转过头,看到我后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今天又坐出租车回来吗?”
“嗯。”我点点头。
叶梅桂站起身向我走来,把拴住小皮的绳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说。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妳。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干嘛突然唱歌?”
“喔。这是刚刚出租车司机唱给我听的。”
“你唱歌不好听,所以在公共场合,不要随便唱。”
“是吗?”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满头大汗了。”
她拿出面纸,在我额头上擦拭一番。
“先别擦,我有话要告诉妳。”我很着急。
“擦完再说。”
“不行啊,我怕我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要跟妳说的话啊。”
“如果是这么容易就忘记的话,那一定不是重要的话。”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说吧。”
“我忘记了。”
“喂!”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往前走。
我牵着小皮,跟在她后面,轻声跟自己说:“我喜欢夜玫瑰。”
可能是我太紧张的关系,老觉得语气不太对、声音也有点发抖。
“你在后面嘀咕什么?”
“我是说,我喜欢……”
“喜欢什么?”
“妳不要打断我!”
“你不要大声说话!”
我和叶梅桂都停下脚步。
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和样子有些奇怪,路过的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叶梅桂哼了一声后,又往前继续走。
我也又开始往前走,心里又着急、又紧张。
可是我始终掌握不住最佳的声音和语气。
眼看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大门,并且开了门,走进去。
来到电梯门口,吴驰仁的那张字条还在。
“电梯这次真的故障了。”我说。
“我知道。”叶梅桂说:“我下课回家时,是爬楼梯上楼的。”
“妳应该在家里等我的。这样妳现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楼梯了。”
“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在家里怎么坐得住?”
“妳不是知道我在开会?”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会那么晚。”
“喔,对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玫瑰,刚刚我的声音有点大,对不起。”
“你的嗓门本来就比较大,这又没关系。”
“我只是急着想告诉你一句话而已。”
“你今天什么都急。”叶梅桂笑了起来:“下午跑到幼儿园急着找我,我骑车回来时你也急着追,刚刚又急着要跟我说话。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
叶梅桂静静地等我回话,看我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温柔地说:“就像我看你今天急着追骑车的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早一点看到我,所以我就先到捷运站等你了。”
“嗯。我确实是很想早一点看到妳。”
“以后别心急,我一直都会在的。”
“不会突然不见吧?”
“笨蛋。我又没欠你钱,干嘛突然跑掉?”
“喔。”
“你想跟我说的话,等你不急时再说,我随时都会听的。”
说完后,她笑了一笑。
是的,我根本不必心急。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随时准备为我绽放。
我不禁又回想起开会前,追在叶梅桂身后的情形。
很奇怪,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和叶梅桂骑机车离去的影像,我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别了。
同样是夜玫瑰,但叶梅桂的夜玫瑰和学姐的夜玫瑰并不相同。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的根,已经深植在我心中了。
“我已经不急了。”
“那很好呀。”
“玫瑰,其实我那时想跟妳说一句话。现在的我,也想说同一句。”
“哪时?”
“就妳在骑车、我在后面追的时候。”
“什么话?”
“我喜欢夜玫瑰。”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对了。
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根本不必刻意提及,因为叶梅桂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朵夜玫瑰。
只要叶梅桂是我喜欢的人,我就可以轻易说出:我喜欢夜玫瑰。
“可以再说一遍吗?”叶梅桂抬起头,看着我。
“我喜欢夜玫瑰。”
“再一遍。好吗?”夜玫瑰低下头,轻声说。
“我喜欢叶梅桂。”
不管是夜玫瑰还是叶梅桂,我的声音和语气是一样的。
因为叶梅桂就是夜玫瑰,夜玫瑰就是叶梅桂。
虽然叶梅桂跟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前的问话,是一样的;然而我已经不会再将学姐的样子,套在叶梅桂身上了。
学姐是夜玫瑰、叶梅桂也是夜玫瑰,两朵夜玫瑰都应该绽放。
但就让学姐在我记忆中的广场黑夜,娇媚地绽放;而让叶梅桂在我往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里,娇媚地绽放,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学姐,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我会依照约定告诉妳:“我喜欢夜玫瑰。”
而且,我还会加上一句:“学姐,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夜玫瑰了。因为我终于找到一朵,只为我绽放的夜玫瑰。”
我一定会记得,要面带微笑。
“肚子很饿吧?”到了七C门口,叶梅桂问我。
“是啊。”
“那我跟你说一件悲惨的事。”
“什么事?”
“我还没煮饭。”
“什么?”我很惊讶。
“需要这么大声吗?”她瞪了我一眼。
“那……我们再到那家蒙古餐厅吃饭吧。”
“为什么?”
“除了还有一张优待券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你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而且长生天会保佑我们永远平安,与幸福。”
“长生天保佑我们平安就行了,幸福就不必保佑了。”
“为什么?”
“因为幸福是靠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开创的。”
叶梅桂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夜玫瑰的手,一起走下楼。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