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有爱尔兰血统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大姐,您又来了。”
“呵呵。没事干吗叫我大姐。总之,就这样啰。”
“可是……”我还没说完,她摇了摇手,不让我说下去。
“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当然想啊。”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讲故事的女孩。
“下次你来时,我再告诉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日子是件非常奇怪的东西,奇怪到竟然可以改变我绘画的风格。
因为以往我总在行事历上星期四的字段内,画了一根中指。
如今我画的却是大拇指。
我也渐渐搞不清楚我是为了爱尔兰咖啡而留在台北,还是为了那个女孩?
我只知道在Yeats喝一杯爱尔兰咖啡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盼。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今天来早了半个小时。”
“因为我等不及想听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先说好,这个故事只是传说,你不必太当真。”
“嗯。说吧。”
“关于爱尔兰咖啡,还有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哦。”
“你别浪费小说篇幅,快说吧。”
“ 你别心急。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闻名世界的原因?”
她停了下来,拿块抹布在吧台上擦拭了起来。
这家伙,我如果不扮演好奇的听众,她就会故意不继续说。
“想啊。为什么呢?”
“你知道爱尔兰咖啡是谁发明的吗?”她又开始擦吧台。
“大姐,您饶了我吧。快说爱尔兰咖啡的故事啦。”
“有人说爱尔兰咖啡的发明人是都柏林机场的酒保。因为横越大西洋的飞机常会在这个机场加油,旅客下飞机休息时很喜欢喝杯爱尔兰咖啡,所以它就随着飞行而传到世界各处。”
“嗯。”
“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个酒保会发明爱尔兰咖啡吗?嗯?吧台又脏了。”
“拜托别再擦吧台了。”
“呵呵。这个酒保是为了一位美丽的空姐所调制的。”
“那她一定不是长荣航空的空姐。”
“你乱讲。我有个朋友在长荣航空当空姐,她长得可漂亮呢。”
“有原则就有例外,你不能以偏概全啊。然后呢?”
“酒保在都柏林机场邂逅了这位女孩,可能是一见钟情吧,酒保非常喜欢空姐。他觉得她就像爱尔兰威士忌一样,浓香而醇美。可是她每次来到吧台,总是随着心情点着不同的咖啡,从未点过鸡尾酒。”
“为什么要点鸡尾酒?”
“酒保擅长的是调鸡尾酒呀,他很希望她能喝一杯他亲手为她调制的鸡尾酒。后来他终于想到了办法,把他觉得像爱尔兰威士忌的女孩与咖啡结合,成为一种新的饮料。再把它取名为爱尔兰咖啡,加入Menu里,希望女孩能够发现。”
“只可惜这位女孩跟你不一样,她不是细心谨慎的人,所以一直没有发现爱尔兰咖啡。酒保也从未提醒她,只是在吧台做分内的工作,然后期待女孩每隔一段时间的光临。
后来她终于发现爱尔兰咖啡,并且点了它。嗯,我说完了。”
“就这么简单?”
“ 简单? 你知道酒保得花多少心血来创造爱尔兰咖啡吗?”
“基本上要将爱尔兰威士忌与咖啡完全融合,就有很高的难度。”
她从吧台上方拿下了一个爱尔兰咖啡杯。
“首先是威士忌与咖啡的比例。”她指着爱尔兰咖啡杯的第一条金线,“威士忌要一盎司多一点,30c.c.左右。”
她再将手指往上移到第二条金线:“咖啡五盎司,150c.c.,比例约一比五。你知道这种比例得要经过多少次试验?女孩从未点过鸡尾酒,应该不太喜欢酒味,但威士忌可是刺喉的烈酒。于是他必须想办法让酒味变淡,却不能降低酒香与口感。所以在烤杯的过程中,火候是很重要的。”
“这是为什么爱尔兰咖啡杯会比一般玻璃杯耐热,而且还有两条金线的原因。”
她又伸手想拿抹布,我先发制人,赶紧将抹布拿到远处。
“被你发现了,呵呵。你有没有注意到爱尔兰咖啡对威士忌的选择、咖啡与威士忌的比例以及杯子和煮法的要求很严格,唯独对咖啡的选择却比较随便,只要又浓又热就好?”
“为什么会这样呢?”
“除了因为女孩没有特别喜爱的咖啡外,也代表另一种形式的包容。不管对威士忌如何挑剔,对咖啡而言,却很宽容。酒保可能只想为她煮杯爱尔兰咖啡,并不在乎她是否能体会他的心血与执著,也不在乎她是否会感动呀。”
“我今天还没为你煮爱尔兰咖啡呢,要现在煮吗?”
“等会吧。你别转移话题,然后呢?”
“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晓。”
“喂。”
“不这样做,我不能确定你下星期还会来呀。”
“只要我还要来台北开会的话,我一定会来的。”
“只要你还来台北的话?”
她喃喃自语,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她又拿出爱尔兰咖啡杯,开始煮爱尔兰咖啡。
我已经看过她煮了两次的爱尔兰咖啡,所以这次我只是看着她。
我从未仔细观察她的外表,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最美丽的地方,是她的认真。
自从知道她有爱尔兰血统以来,我也只是觉得她带点异国风情。
如今仔细一看,她除了很会煮咖啡外,外貌也很杰出。
尤其是那双会说故事的眼睛。
“你看着我干吗?”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煮咖啡要专心啊。而且你没看我,又怎么知道我看你呢?”
“快趁热喝吧。”
“嗯。”
“台北愈来愈冷了,下次外套穿厚一点。”
“嗯。”
“别嗯啊嗯的,着凉感冒就惨了,尤其你又要搭夜车。”
“喝了爱尔兰咖啡后就不会感冒了啊。”
“傻瓜。”
“你在骂我呢,你知道吗?”
“快喝啦!”
“你该去坐车啰。”
我点点头,准备掏出皮夹时,她又说:“你是第一位听我说爱尔兰咖啡故事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的坚持还真多。还是让我付钱吧。”
“我才不要咧。”她吐了吐舌头,接着说,“下次你来时,我再讲那位酒保跟空姐接下来的故事进展。”
“好啊。下礼拜见。”
“喂!”
我刚好走到巷口的凤凰树下,却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我的耳朵。
“怎么了?你后悔了,想收钱了吧?”
“才不呢。你的公文包忘了带走。”
“哦。谢谢你。”
“亏我还说你是细心谨慎的人,没想到你这么粗心。”
“如果我不粗心的话,就不会认识你了。”
“为什么?”
“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晓。”
“呵呵,你别学我。快说吧。”
巷口路灯的光亮,从凤凰树枝叶间的缝隙,洒了下来。
也许是树叶的反光作用,我终于看到她瞳孔里的那一抹绿。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错过末班飞机,而错过的理由是研究报告忘了带。”
“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知道我得花多少粗心来创造这种严重的错误吗?”
我又学了她的语气,这让她在树下的身影与树影,同时摇曳了起来。
“外面很冷,快回去吧。”
“好。”她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这样一直搭夜车不会很累吗?”
“不会。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立即赶回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喜欢啊。”
“你喜欢什么?爱尔兰咖啡?还是Yeats?还是……”
“还是什么?”
她微笑不答。
也好,反正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仰头看了看躲藏在树叶间的月亮,不自觉地称赞:“这棵凤凰树长得很漂亮。”
“凤凰树?这是菩提树呀!”
“是菩提树吗?”
“你连凤凰和菩提都分不清吗?”
“菩提本无树,凤凰展翅拍。本来都非树,何必费疑猜。
阿弥陀佛,这是高深的禅学,你不懂的。”
“听你在胡扯。快去坐车啦!”
“嗯,我下礼拜再来。”
“嗯,我会等你。”
回台南没几天,我不小心病了。
刚开始还好,只是头昏喉咙痛而已。
后来发高烧,我便请了假,在家休养。
星期四到了,也没去台北开会,只是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再度到Yeats时,已经是两个礼拜后的事。
谁知道到了店门口一看,竟然挂了个“CLOSE”的牌子。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呆住了十分钟左右。
只好在Yeats与凤凰树,哦,不,是菩提树间,来回走动。
徘徊了半个多小时,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远处甩开黑暗,慢慢走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
“你才等不到一个小时,我可是等了你两个礼拜。”
她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我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巷内。
她拿出钥匙开了门,打亮了灯,走进吧台,转身洗杯子。
水龙头哇哇地哭了出来,杯盘清脆地碰撞着,但她就是不出声。
“我,我上星期发高烧,所以没来台北啊。”
“真的吗?”她转过头来,带着讶异与关心的眼神。
“嗯。”
“那你好点了吗?”
“我病好了啊。”
她擦干了手,坐在吧台边,用手指轻轻触一下我的额头。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还有今天怎么不开店?”
“生气呀。法律规定开咖啡馆的人不能生气吗?”
“没事干吗生气?”
“你知道上星期我等了你多久?”
“我当然不知道啊。”
“我等到天亮。”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原谅你了。”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需要加眼泪吗?”
“啊?什么?”
“你知道从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到女孩点爱尔兰咖啡,经过多久?”
“多久?”
“整整一年。”
“啊?这么久?”
“当他第一次替她煮爱尔兰咖啡时,因为激动而流下眼泪。为了怕被她看到,他用手指将眼泪擦去,然后偷偷用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所以第一口爱尔兰咖啡的味道,带着思念被压抑许久后所发酵的味道。而她也成了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
“这一年内都没人点爱尔兰咖啡?”
“没错。因为只有她才点得到。”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空姐非常喜欢爱尔兰咖啡,此后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机场,便会点一杯爱尔兰咖啡。久而久之,他们俩人变得很熟识,空姐会跟他说世界各国的趣事,酒保则教她煮爱尔兰咖啡。直到有一天,她决定不再当空姐,跟他说Farewell,他们的故事才结束。”
“Farewell?”
“Farewell,不会再见的再见,跟Goodbye不太一样。他最后一次为她煮爱尔兰咖啡时,问了她这么一句:Want some tear drops?”
“Tear drops?”
“嗯。因为他还是希望她能体会思念发酵的味道。”
“她回旧金山的家后,有天突然想喝爱尔兰咖啡,但找遍所有咖啡馆都没发现。后来她才知道爱尔兰咖啡是酒保专为她而创造的,不过却始终不明白为何酒保会问她:Want some tear drops?”
“没多久,她开了咖啡店,也卖起爱尔兰咖啡。渐渐地,爱尔兰咖啡便开始在旧金山流行起来。这是为何爱尔兰咖啡最早出现在爱尔兰的都柏林,却盛行于旧金山的原因。”
“空姐走后,酒保也开始让客人点爱尔兰咖啡。所以在都柏林机场喝到的人,会认为它是鸡尾酒;而在旧金山咖啡馆喝到的人,当然会觉得它是咖啡。
“因此爱尔兰咖啡既是鸡尾酒又是咖啡,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好了,故事讲完啰。该为你煮杯爱尔兰咖啡了。”
“别偷偷地帮我加眼泪哦。”
“哼,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来。”
“搞不好我喝得出来哦。因为你的眼泪大概是甜的吧。”
“你上礼拜让我白等,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你别自责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她指着我,“不跟你说话了。”
她白了我一眼,便专心煮爱尔兰咖啡。
这次能待在Yeats的时间比较短,咖啡刚喝完,也是该坐车的时候。
“你今天的坚持是什么呢?”
“你是第一位知道爱尔兰咖啡适合什么样心情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心情?”
“ 刚刚说过了呀, 爱尔兰咖啡, 适合思念发酵时的心情。”
“很好。其实我也很怕你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下星期别再生病了。”
“你放心。即使在医院打点滴,我也会抱着点滴瓶赶来的。”
“傻瓜,别乱说话。把外套先穿上,再出去坐车吧。”
日子愈来愈冷,南北的气候差异也愈来愈大。
常常台南晴朗而微凉,台北却是又湿又寒冷。
有一次台北下雨,她还撑着伞在巷口的凤凰树下等我。
又说错了,是菩提树。
“其他客人怎么办?”
“被我打发走了。”
“你这么狠?”
“呵呵,我开玩笑的。这时候客人非常少。”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这种对白一直没变,我们似乎尽量维持住老板与客人间的单纯关系。
不过我问了她几次,她始终没告诉我,为何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后一年内,只有空姐才点得到爱尔兰咖啡。
那年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四,还刚好碰到她的生日。
“这么巧?嗯,原来你是射手座的。”
“对呀。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
“为什么?”
“射手座,又叫人马座,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驰的野马。
崇尚自由的人马座当然适合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呀。”
她好像很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赖到爱尔兰咖啡身上。
每次该去坐车时,我总会觉得公文包比来台北前重多了。
“ 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 所以我坚持请客。”
“ 你是第一位敢放女老板鸽子的客人, 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是第一位分不出凤凰树和菩提树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是第一位喝爱尔兰咖啡不用给钱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她总会随便找到一个坚持的理由。
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她也会说:“你是第一位我想不出理由请他喝爱尔兰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来年年初,这个研究计划得作最后的期末报告。
我打了条领带,准备上台解说研究成果,让付钱的大爷们甘心。
顺利的话,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因公事而来台北。
当然有空的话,我仍然可以随时到台北。
只是对现代人而言,等到真正“有空”时,通常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而且重点是,我失去了来Yeats的“理由”。
任何研究计划都会有所谓的研究动机或目的,简单地说,就是理由。
可是当我不必再因出差而来台北时,那么我到Yeats的理由是?
我和她毕竟只是咖啡馆老板与客人的关系啊。
一个在吧台内,一个在吧台外。
隔着吧台,我们反而觉得安全而简单。
逾越这条界线,也许就像爱尔兰威士忌和热咖啡逾越那两条金线一样,会让爱尔兰咖啡不再纯正。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今天打领带干吗?”
“因为,因为今天要期末报告,所以我,我要打领带。”
我因为有点心虚而显得口吃。
她又看了看我的领带,还有比平常更饱满的公文包。
“我明白了。下星期你不会来台北了吧。”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没追问。
机械地拿下爱尔兰咖啡杯,磨碎咖啡豆,煮曼特宁。
(咖啡豆太少了!)倒爱尔兰威士忌。(倒太多了!)超过第一条金线,倒出一些,又倒入一点,还是超过。
索性一饮而尽。
再重新倒爱尔兰威士忌。
加糖,点燃酒精,烤杯。(火太大了!)旋转杯子。(旋转的速度太快了!)静静地注视杯内的威士忌。(该离火了!)熄掉酒精,加入热咖啡,浮上鲜奶油。
“喝吧。”她开了口。
“想听我的故事吗?”她坐了下来,摘下眼镜。
“嗯。”
“我念的书不多,也念得不好,毕业后一直在咖啡馆工作。待过几家咖啡馆,开始对煮咖啡产生浓厚的兴趣。可惜现在的咖啡馆愈来愈重视气氛和咖啡杯盘的讲究,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么受重视。后来听到爱尔兰咖啡的故事时,我便下决心要煮一杯真正的爱尔兰咖啡。当我学会煮好爱尔兰咖啡时,我就开了这家Yeats。
“虽然这个故事只是传说,或是人们的穿凿附会。可是,我很当真。
“开店以后,我一直期盼着客人点爱尔兰咖啡。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第一杯爱尔兰咖啡,我比他幸运,只花了三个月,你就点了。”
气氛有点异样,好像爱尔兰咖啡内加的是有烟熏味的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爱尔兰威士忌。
她拿出了我第一次来Yeats时所看到的两份Menu:“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是二十几种咖啡的名称和价位。
再翻浅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称和价位!
我一直以为浅咖啡色的Menu里面列的是各种茶。
原来这两份Menu的第二面,才同样是茶的名称和价位。
差别的是,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爱尔兰咖啡。
“为什么你要做两份Menu?”
“酒保也是这样做,所以空姐才成为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
“虽然我做了两份Menu,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从未拿出来过。
“你第一次来时,我注意到你一直看着叶慈画像和诗句。
虽然大多数第一次来的客人,也会这样看,但别人是浏览,你却是阅读。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决定碰碰运气,看你是否会点爱尔兰咖啡。你第一次点爱尔兰咖啡时,我心里很激动, 好像突然能体会当初酒保听到空姐说出‘IrishCoffee’时的心情。我很认真地为我生平第一个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煮咖啡,也很紧张。当你在喝爱尔兰咖啡时,我一直偷偷观察你。看到你喝完后满足的神情,我非常感动。以咖啡相交,也不过在此而已。结账时你一句衷心的感谢,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报酬。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坚持不让你付账?那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把你当客人。”
她不断地说着,好像梦呓似的呢喃。
“今天再让我坚持一次吧。”
“你今天的坚持是?”
“因为你终于让我体会到,酒保为空姐煮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时的心情,所以我坚持请客。”
“是什么样的心情?”
“思念的绝望。思念跟火车不一样,思念总是只有一个方向。爱尔兰咖啡可以流传下来,但他永远没办法让她体会他的苦心。”
“你思念谁呢?”
“一个细心而谨慎的人。”
轮到我不说话了。
“对不起。”我们同时沉默了许久,她才开口,“我刚刚忘了帮你加眼泪。”
她端起已经空了的爱尔兰咖啡杯,怔怔地凝视半晌。
“已经是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了,为什么我这么粗心呢?”
她的眼泪突然汩汩地涌出,从绿色的爱尔兰草原,滴落到爱尔兰咖啡杯内。
然后她用右手食指,沾着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圈。
一圈又一圈。
画到第五圈时,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Farewell.”
“Farewell.”我也跟着说。
我们没说Goodbye。
回到台南,继续规律的上班生活。
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显得格外平淡。
偶尔跟同事们泡泡咖啡馆,我总会试着找寻爱尔兰咖啡。
有就点,没有就算了。
即使点到爱尔兰咖啡,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罢了。
换言之,对很多咖啡馆而言,爱尔兰咖啡的意义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
有的甚至还改加白兰地。
更别说那个印了“IrishCoffee”的爱尔兰咖啡杯了。
冬天快过去了,最适合喝爱尔兰咖啡的季节也将结束。
而想念爱尔兰咖啡的季节是该开始,还是该结束?
爱尔兰咖啡和她,我到底最喜欢哪个呢?
我好像无法分辨这两者感情的差异,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树和凤凰树。
如果爱尔兰咖啡可以既是鸡尾酒,又是咖啡,那么我是否能同时喜欢爱尔兰咖啡还有她?
刚过完农历年,几个同事相约到台东的知本洗温泉。
回程时,在台东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我竟点到了爱尔兰咖啡。
杯子对了,香味对了,连口感也对了。
只是老板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
我似乎已经可以分清楚她和爱尔兰咖啡之间的差异。
我一面喝,一面回忆起以前在Yeats喝爱尔兰咖啡的往事。
喝完后,酒精不仅燃烧了肚腹,连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好像有种液体从眼角窜出,滑过脸颊,流进嘴里。
有点咸,又带点酸涩。
我和她一样,终于也尝到了思念发酵的味道。
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来,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来。
思念这东西根本不长眼睛,当思念之潮来袭时,是不挑时间地点的。
下了班,赶上最后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飞机,到了台北。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些时间,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树下等。
嗯,终于说对了,不再说成是凤凰树。
我推开Yeats的门,然后把寒冷关在门外。
她正拿着抹布,低头擦拭吧台。
“欢迎光临。”她并没有抬起头。
我走到吧台边,坐下。
“你还是喜欢用擦拭吧台这一招吗?”
她微微颤了一下,突然停止擦拭的动作。
抬起了头。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又跑来台北干吗?”
“因为想喝杯爱尔兰咖啡。”
“需要加眼泪吗?”
“不需要了。”
“为什么?”
“ 因为我终于知道思念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思念谁呢?”
“一个认真而坚持的人。”
她仰起头,微颤的手试着伸高去拿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爱尔兰咖啡杯。
却怎么也拿不下来。
我终于逾越了一直阻隔着我们的吧台,走进吧台内。
轻轻握着她的手,帮她拿下两个爱尔兰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