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隋唐三教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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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安史叛乱之前的佛教哲学(10)

以心为万法之本的第二个典型表现,是宗宝本所载慧能为刘志略的姑姑解释《涅槃经》。慧能说自己虽然不识字,但是能够懂得《涅槃经》的义理。并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宗宝本《坛经·机缘》)。因为它们都是生于诸佛之心。既然佛性人人都有,那么,佛之心也就是我之心,我有和佛一样的心,自然可知佛说之意。前提自然须是识心见性。以心为万法之本的第三个典型事件,当是对法达讲解《法华经》。在这里,慧能也是一个不识字、又没有读过《法华经》的人物。他之所以能够为读了数遍的法达讲解经义,那是由于他已经心悟:“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心迷,即使读的遍数很多,也不会懂,反而“与义作仇家”;心悟,就能懂得经义,因为悟者的心和佛之心是相通的。把心看作万法之本是禅宗一贯的宗旨,也是北宗的宗旨。但把这个宗旨贯彻得如此彻底,却是南宗的创造。慧能和神秀的差别,还体现于发现志诚来偷法以后和志诚的一段对话中。依志诚说,神秀对戒定慧的解释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莫作、奉行,自净,都是一个过程,都有许多具体修习要进行,也就是说,要进行一系列的“擦拭”工作。但慧能说的戒定慧、“心地无非”、“心地无痴”、“心地无乱”,或者说是“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宗宝本,敦煌本仅有“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也就是“识自性”,“起正真般若观照”,因而不需要擦拭功夫。所以在慧能看来,自己的方法用顿悟,不是渐修,具有省要并且快捷的优点。为了说明自己的方法优于前人,《坛经》对以前的主要修习方式,特别是禅宗还承认的修习方式进行了评说。首先是造寺、度僧、布施、设斋等等外在的求福田的手段。《坛经》和《观心论》一样认为,这些手段并不能构成功德。真正的功德是见自性: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宗宝本《坛经·疑问》)敦煌本《坛经》对于功德问题的论述是:造寺、布施、供养,只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自法性有功德。平直是德、佛性。外行恭敬,若轻一切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德。自性无功德,法身无功德。念念行平等真心,德即不轻。常行于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功德自心作,福与功德别。真正的功德也只是修心,见性。因为“功德自心作”。到禅宗兴起的时期,佛教已经普遍地把修行的目的定为成佛。成佛,按照佛教的传统,就是到西方极乐世界,或称佛国,或称西方净土。那么,这个西方净土又是怎么回事?在这个问题上,《坛经》和《观心论》、《最上乘论》一样,援引《维摩诘经》“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论述,认为佛、净土,都在人的心里。

但是《坛经》对此作了更为充分的论述。敦煌本《坛经》道: 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使君,东方但净心,无罪;西方心不净,有衍。迷人愿生东方、西者,所在处并皆一种。心地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除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真心,到如禅指。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西方净土是如此,成佛也是如此,天堂、地狱也是如此:佛是自性作,莫向身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即是弥勒,人我即是须弥,邪心即是海水,烦恼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恶龙,尘劳即是鱼鳖,虚妄即是鬼神,三毒即是地狱,愚痴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无我人,须弥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施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照破六欲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简而言之,只要能修自心,识自性,悟得本性清净,就是佛,就是到了西方净土,就是到了天堂;否则,就是仍在烦恼之中。犯贪嗔痴三毒,就是地狱;执迷不悟,就是堕入畜生。一切决定于心的迷,还是悟。在这些地方,《坛经》表现了空前的彻底和一贯。4禅宗南宗思想(下)佛教传统的修行方式,在禅宗这里也获得了新的解释。首先说止观,在《坛经》中叫做“定慧”。宗宝本《坛经》说: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定慧一体,不是二”,敦煌斯坦因本作“定慧体一不二”,与宗宝本义同。敦煌博物馆本作“定慧体不一不二”,较为全面。而其宗旨,都是在破除定慧别,而强调定慧等。所谓定慧等,依《坛经》解释,首先是要破除什么“先定发慧”,或者“先慧发定”,并且认为,这样说,就是定慧不等,是错误的。定慧是同时出现的,就像灯光,有灯就有光。不是先有灯后有光。定慧,或曰止观问题,天台宗曾有很多讨论。天台宗要求止观双修,并且把重心放在观上,已经是佛教修行方式中的重大转变,但是,他们毕竟还把止观或定慧看作“二法”(《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即两种修行办法。禅宗要破除的,就是把定慧看做二法,认为假如说定慧有个先后就是“法有二相”,是错误的。定慧一体,也就是把修行过程彻底地看做是修心的过程。实际上,佛教最根本的要求是觉悟,止,或者定,根本目的,也是为悟创造条件。把定慧或止观彻底归结为悟、为修心,可说是抓住了修习的核心要义。在禅宗看来,人心本来是清净的,所谓修心,对于北宗,就是去掉邪恶,使本净的心放出光明;对于南宗,则无所谓去恶,而就是要让这本有的真心发挥作用。敦煌本《坛经》道: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真心是。《净名经》云:“真心是道场,真心是净土”。莫心行谄曲,口说法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真心,非佛弟子。

但行真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参见拙作《敦煌坛经合校》,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真心,宗宝本《坛经》此处都作“直心”。大约是据《净名经》(即《维摩诘经》)原文:“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然而禅宗北宗就也认为人本有一颗清净之心,并且把这清净之心称为“真心”,因而要求把“守本真心”作为修行最根本的目的和方式(见《最上乘论》)。因此,笔者认为,这里当以“行真心”为是。况且直所对是曲。鸠摩罗什译后自注,释直心为“诚心”;僧肇注,认为直心就是“心直”(见僧肇《维摩诘所说经注·佛国品》)。直心和禅宗的要求关涉不大。把定慧归结为“行真心”,那么,修习止,也就是定,采取什么形式就不是重要的了。或者说,传统的以打坐修习禅定的形式,在禅宗看来反而是可有可无的。北宗已经把坐禅看做可有可无之事(见《观心论》),南宗则更加彻底。宗宝本《坛经》道: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亦不是不动”,敦煌本作“亦不言动”。看来,此处应依宗宝本为是。也就是说,禅宗说的坐禅,不是端坐不动。端坐不动,仅仅是形式问题,他们要求的是“不著心”,也就是北宗说的“无心”、“离心”、“不起心”。《坛经》(宗宝本)进一步解释道: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使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敦煌本《坛经》与此文字大同小异,意思一致。把坐禅归结为“心不乱”,也就是保持本来清净之心不受外界的干扰和染污,这才是真正的坐禅。而坐禅的目的,本来也是如此。禅宗,可说是真正得到了佛教的真谛要义。坐禅,或者定慧,要达到的目的,简而言之,也就是这“心不乱”。详细说,则是所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宗宝本《坛经》道: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敦煌《坛经》,文字与此基本一致。所谓“无念”,依南宗的解释,应是心不染境。宗宝本《坛经》道: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因此,南宗的无念,类似于北宗的无心。这样的无念,不是断绝一切念头,南宗认为,假若这样,那就是错解了无念。宗宝本《坛经》道: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学道者思之。也就是说,无念不是什么也不想,而是不生心。亦即不执著,不注意。所以虽然思想念头存在,但由于不注意,所以和不存在一样。这和佛教传统把涅槃寂静、一念不生作为修行的最高境界,显然也根本不同。这个不同表明,在禅宗南宗看来,那种一念不生的情况,其实是不可能做到的。无念,是从一切唯心这个角度,要求如何不生心,不执著。这个宗主是统率。因为人人都有一颗真心,这个真心是生万法的根源。假如能使这个真心不起,不执著于境,自然也就不以世界万物为有。不以世界万物为有,就是空。空,从心观的角度,就是无相。敦煌本《坛经》说:善知识!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比照现代哲学概念,则可以说,无念是从主观上要求对外物不起心,无相则是从客观上要求不把外物当做实有。

外物是有是无的问题,是个存在与否的问题。不把外物当做实有,也就是认为外物不存在,或者仅仅是一种假存在、幻相。这讲的是万物的本体问题,所以说是以无相为体。以无相为体,就能保持“性体”,或曰真心本性的清净。无念说的是如何止内心,则无相说的就是如何观外物。然而,这样的止观或曰定慧如何做,或者说在无念无相的情况下,心应保持一种什么状态?禅宗南宗的回答是:无住。敦煌本《坛经》解释无住道:念念不住。前念念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以无住为本。所谓念念不住,无有断绝,当是对人思想实际状况的描述。“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则是对思想不可能断绝的进一步强调。但是禅宗南宗要求的不是要人断绝念头,而是说,要人在这念头不断相续的过程中,不让念头停止于某物、某处。不停止,就是不注意、不专注。那么,念等于不念,想等于不想。在这里,我们很容易想起庄子说的“天风吹籁”。如天风吹籁似的言论,说了等于不说;不止于一处的念头,有念也等于无念。念头一旦住于某处,住于此就可能住于彼,就要被束缚。所以,南宗要求“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从定慧、坐禅讲到无念、无相、无住,是禅宗南宗对传统修行方法的根本改变。而做这种改变的基础,则是认为一切唯心,而人人都有清净之真心。对修行方法的改进,集中到一点,就是要认识、保持这本有的真心。并且认为,认识到心本清净,也就可以立即成佛。否定一切外在修行方式,把一切修行归结为修心,又把修心归结为认识心的本来清净,遂引出禅宗南宗的自性自度。佛教的修行,原则上都是个人的修习,最终也都是要自己觉悟。但是传统的修行都有许多具体的方法,具体的要求。有些要求甚至非常烦琐。并且认为,只有合乎这些要求,才能最终悟得佛教的道理。这些要求就成为悟道的前提和必由之路。一个修行者,特别是初学修行者,要懂得佛教的道理和这些要求,必须有师父指教。而大乘佛教,也把度人,即把向广大信众传播佛教教义、传播有关修行的知识,作为自己的基本使命。因此,虽然最终要靠自己的觉悟,但是觉悟之前的一系列过程,则必须由师父指导。禅宗南宗实际上也需要师父的指导。慧能的《坛经》就是师父教导弟子的记录。但是《坛经》认为一切有形的修行手段都是可有可无的,这就把心的觉悟提到了最高的地位,成为修行的唯一手段。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把自度提到最高的地位。因为以前的修行方式,要人教的,也都是具体的道理或行为程序。而到最后的觉悟,也就只能靠自己。然而由于传统修行方式中道理复杂、程序繁多,自悟就显得不重要。

禅宗南宗把复杂繁多的理论简化为一句“识心见性”,进而又把修行的方式简化为去识、去见,也就是悟。那么,修行者自身的作用也就突出出来。从教育的角度看问题,这也是教育的最后一个环节:在学得了许多之后,需要自己去领会,去运用。宗宝本《坛经》道:诸善知识,此事须从自事中起,于一切时,念念自净其心,自修自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自度自戒始得,不假到此。善知识,……恁么道,且不是慧能度。……各须自性自度,是名真度。什么是自性自度?宗宝本《坛经》解释说: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痴众生,将正见度。即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如是度者,名为真度。这样的自度,也就是识心见性,认识到自己本性清净,用这对清净的本性认识,也就是正见,去打破一切邪见。这样,就能“离迷离觉,常生般若,除真除妄,即见佛性,即眼下佛道成。”(同上)南宗其实也不是不讲消除邪见恶业,但是他们不像北宗,主张像擦拭镜子一样,把力量用于逐步消除恶,使光明本性显现。在北宗看来,自己不注重有形的修持,而仅仅注意于“擦拭”心中的恶,已经是非常简单的成佛办法。但在南宗看来,这样的办法需要不断“擦拭”,也还是太慢。他们主张直接认识心性本来清净的性质,然后用这正见打破一切邪见烦恼。并且认为,这就是成佛。这样的办法,自然比北宗是又简要多了。所以在旁人看来,北宗和南宗相比,则北宗是渐教,而南宗则是顿教。所谓顿教,就是南宗这样的修行方法,没有阶段之分,一悟即可成佛: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宗宝本《坛经》)《坛经》同时也说:“法无顿渐,人有利钝。”然而实际上,南宗修行的办法就是与北宗不同,并且是更加省要简捷。禅宗南宗把佛教的理论和修行方式就发展到了最省要简捷的地步。佛教的一切理论,归根到底就是教人成佛。禅宗使成佛省要简捷到如此地步,也就把佛教的教义发展到了顶点。5简评禅宗南宗后来几乎成了中国佛教的全部,所以禅也就成了佛教的代名词。甚至道教也把识心见性作为自己的宗旨,而儒教中士大夫也谈禅成风。其流风余韵,至今仍在。不少佛教外人,在酒足饭饱之后,也侧身谈禅之列,以脱俗超凡自居。或游心于生死祸福之际,或驰神于风花雪月之间。然而若究其实,则不过是茶余谈资,闷中丝竹而已。因为禅宗的前提,是四大皆空。所谓悟、无念、无相,首先是要悟到这一点,从而不生执著,不贪恋任何。消愁解闷式的谈禅,谈不出究竟,欲涉足此道者,切不可把这种东西真的就当成禅。还有的人,欣赏禅的顿悟,甚至把它和科学上的认识飞跃、艺术上的灵感相提并论,甚至主张禅法可以有助科学。然而禅宗所说的悟,其前提是四大皆空以及心性本净。结论已经给你,只要你朝这方向去悟。而科学是探索未知,想仅仅依靠悟来解决什么科学问题,或者希望有什么发现,是不可能的。是的,科学是发现规律的,然而科学发现,其自身却没有规律。假如有个规律,那么,科学发现就太容易做出了。个人的领悟,确实是非常重要的。牛顿从苹果落地悟到万有引力定律,门捷列夫梦中悟出了元素周期表,都是科学史上的佳话。然而,人们也该想一想,看见苹果落地的人何止千万,为什么只有牛顿悟得了万有引力定律?抓住一点,不计其余,往往会把一个本来是好的东西弄得荒谬绝伦。我们学习古代哲学,包括学习佛教哲学,是要锻炼我们的思维,使我们聪明。如果相信一些无聊故事,听信一些夸张言词,就要适得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