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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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手指要指向自己(9)

蜷川实花:那可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时我二十多岁,因为工作第一次去香港。香港是一个色彩很丰富的城市。在高楼和高楼之间,我误入了一个金鱼市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玻璃缸和那么多金鱼。外间的喧闹顿时不存在了。只剩下浮游其中的金鱼。金鱼的色彩,金鱼的游动,久久观之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时间停滞,思维也会停滞。回到日本后,那种奇异感一直纠缠不去。

女人观赏自己的时间比观赏世界还多

柏邦妮:金鱼在您的镜头里,呈现出很奇异的质感。您在作品中建立了“金鱼-女人”的关系。金鱼是人类干预自然的结果,而波伏娃说:“女人,是被后天塑造而成的”。您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金鱼的吗?

蜷川实花:在我的第一部电影《恶女花魁》中,女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卖春女,也就是花魁。她就是金鱼。金鱼在鱼缸里是不自由的,但是有观赏性。她观赏金鱼,其实也就是在观赏自己。女人一生中观看自己的时间比观看世界要多。很多时刻,女人都心理上观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男人和女人调情,女人和自己调情

柏邦妮:您的作品是非常色情的。我知道您会把这句话当成一种赞美(笑)!您镜头里的色情不同于男性摄影师的色情。您怎么看待这种不同?

蜷川实花: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吧,女人和男人,对于色情的审美,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同的。男性摄影师的镜头,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是在敏锐地捕捉女人的美。他们用镜头和女人调情。女人呢,也会自然地对着他们的镜头撒娇,挑逗他们,也挑逗镜头外的男人们。看他们的作品,会由衷感到那种现场的热度。

柏邦妮:确实,您的作品,尽管很绚烂,却有一种冷冷的感觉。

蜷川实花:有时我觉得,我镜头里的女人们,她们看到的不是镜头背后的我,而是她们自己。她们在通过我在看自己。也就是说,她们在和自己调情,在对自己微笑。“我知道自己非常美,你看!”好像是这种感觉。

柏邦妮:所以您的作品中,虽然性感,却有一种小女孩在和自己玩耍的游戏感,反而不觉得淫乱,是吗?

蜷川实花:淫乱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好吧!(笑)

主动扑倒男人的女人们

柏邦妮:对了,您电影中的女性在性方面都是极其主动的。

蜷川实花:也许男人觉得女人的被动才是诱惑吧,“引诱你来扑倒我”的感觉。而我的世界里,女人都是主动和直接的。欲望很直接,目的也很直接。欲望本身并不是羞耻之物。如同我拍摄的花,如同我为植村秀创作的作品,我想传达的就是:我不想仅仅展现樱花的美,还想展现樱花的强韧。

拍摄色情场面的秘诀

柏邦妮:我曾经担任舞台剧《金瓶梅》的编剧,在我的经验里,(拍摄色情场面)调动女演员们达到您电影中的自然境界,是非常难的。

蜷川实花:还好吧!我的经验是,不要试图描述一种感觉,而是准确地告诉她怎么做比较好。比如,告诉女演员“性感一点”,不如告诉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开始亲吻他的耳朵”来得有效。正因为是色情场面,与其遮遮掩掩含糊其辞,明确地告诉她将发生什么,反而让女演员们安心。

如何诞生“蜷川女优”

柏邦妮:您镜头仿佛有魔法,那些我们熟悉的女星们,经由您的镜头也会变得焕然一新。因此诞生了“蜷川女优”的说法。

蜷川实花:这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笑)

柏邦妮:在满是色彩的画布上作画,比在一片空白上作画要难得多。请问您如何进行“打破-重建”的工作?

蜷川实花:在我看来,我并没有做“打破”这样的事哦。每个女人都有很多面,也许我只是看到她未曾展示的其中一个面而已。我不会要求她做什么改变,只是在现场静静地搭建我的场域。

柏邦妮:请问具体上您会怎么做呢?

蜷川实花:比如,我的花艺师会在透明的丝线上插花,在空中慢慢地织满一片花墙;造型师和发型师也会按照我的意思来描画她;有时找不到我满意的簪子,我就自己动手用彩色珠子做一枚。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无声的交流,她沉浸其中,自然会感应变化。等到时机成熟了,她内心的那个自我就会被引发出来,自己走出来。那是最神奇的时刻,我只要将之拍下来即可。

拍摄,并非“拿起摄影机”而已

柏邦妮:您让我感知到,原来,“拍摄”并不是从拿起摄影机那一刻才开始的。

蜷川实花:是的,拍摄,当我心里想要拍摄时就已经开始了。不,甚至可以说,我的心一直在拍摄的状态中,只是有时拿起了摄影机而已。

男人的集体“失色”

柏邦妮:与艳色的女人不同,在您的镜头里,好像男性是“失色”的,暗淡的。

蜷川实花:是吗?我没有刻意做……

柏邦妮:在电影里,男性的角色也是无力的,似乎不能承载女人的希望,只是女人不断蜕变的道具。

蜷川实花:那应该是剧情使然吧!在生活中我对男性的观点并非如此。

手的表情和欲望

柏邦妮:对了,我非常喜欢您拍摄的洼冢洋介写真集!尤其喜欢您拍摄的大量的他的手。

蜷川实花:我非常喜欢拍摄手!人的手总是第一时间吸引到我。我感觉手比面孔要诚实,要丰富。洼冢洋介的手非常有魅力,有力量,令我为之着迷。

柏邦妮:从您的作品中,我深深感觉到:手也是有表情,有欲望的。那些照片充满了情感。

蜷川实花:是啊,我当时也感觉仿佛和洼冢洋介在谈恋爱!(笑)真的很感谢自己的工作,能给我这种机会,和帅哥单独相处!当时我们抛弃了摄影棚,助手和所有其他人,就是两人踏上一段旅途。非常随性的旅行。完全不设定终点,漫无目的,就像平常的情侣兜风一般,他说:“今天我们去日光吧!”于是我们就去了日光。到了中途要抽烟,就去了便利店。后来在酒店和浴室里,很随意地拍了那些氛围亲昵的照片。

柏邦妮:这真的是女摄影师的福利啊!(笑)

蜷川实花:对啊!当时这本影集的初衷,就是要拍摄“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状态,很幸运,我们成功找到了那种私密暧昧的感觉。

男人一定要真实和自信

柏邦妮:洼冢洋介应该可以代表你所喜爱的一种男人吧。您眼中他的魅力在于何处?

蜷川实花:非常自信。摄影师是特别容易发现一个人是否在镜头前隐藏自己的。他是完全不矫饰,不掩饰自己的人,这说明他拥有非常强大的自信。真实,是需要很多勇气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走进便利店,店员会认出来:“啊!这不是洼冢洋介和蜷川实花吗!”但是他毫不在意,落落大方。我喜欢的男人种类很多,但是真实和自信是我最珍视的。

东京少女

柏邦妮:荒木经惟曾说,代表银座的,就是那些在街上走动的,在成年和未成年交界的少女。您对上海很熟悉,请用一个女孩来代表上海吧!

蜷川实花:在我心中,上海非常性感。如果可以的话,想和非常帅的帅哥一起去上海!哈哈,对不起,我算是答非所问了吧!

柏邦妮:那么东京呢?如果用一位少女来代表的话。

蜷川实花:这个问题好难哦!如果用一位少女来代表的话,真的很困难呢!我会觉得和我合作过,在我的电影里担任女主角的土屋安娜和泽尻英龙华非常适合。她们俩都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少女,在她们成长的过程中,东京作为一座城市已经非常自然地融入了她们自身。尤其是土屋安娜,看起来的样子不太日本人,但是腔调自然,帅气又率性,并不会取悦于人装可爱,各种元素在她身上混搭得很天然。这是我心中今日东京的样子。

毁灭和情欲

柏邦妮:请问有没有什么日本女作家的作品是您想改编成电影的呢?

蜷川实花:我比较喜欢改编漫画。比如我之前的《恶女花魁》和《狼狈》,都是从漫画改编的。冈崎京子和安野梦洋子,都是我很喜爱的漫画家。(助手从另外一满屋漫画中拿出她们的作品递给我)

柏邦妮:您喜欢什么气质的故事呢?

蜷川实花:情欲弥漫的,带有强烈自我毁灭色彩的。生死爱欲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主题。在探索这些主题时,我会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深渊所震惊。

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

柏邦妮:您说过,当女性观众看见您的作品,发出“好可爱”的赞美声,您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蜷川实花:对,因为在我看来,我的作品不仅仅是可爱而已。在那样悦目的美之中散发的不祥气息,她们居然感受不到,让我吃惊。

柏邦妮:您说的不祥,我大概能感受到一点。我在目黑川看见八百棵樱花时,感觉到的不是悦目之美,是一种凛然之美。

蜷川实花:我喜欢那种在非常明亮非常炫目连眼睛都张不开了的色调里的浓厚影子。

柏邦妮:所以说,您喜欢的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影对吗?

蜷川实花:对的。我感兴趣的不是美,而是美背后的东西。为了追求美,为了维持美,人们交换了什么,饲养了什么,牺牲了什么。黑色是所有的色彩的集合,而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在我眼中,真正的美不是可爱的,是可怖的。

曾经是安定的工作狂

柏邦妮: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很想问问您三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蜷川实花:那时候我是一个安定的工作狂!(笑)回想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我就是在疯狂地工作。忙着协调紧张感,危机感和幸福感。拼命地证明自己,拼命地打开格局,区分目标和妄想,在赞美和批评之间患得患失,摆脱爸爸的盛名带给我的阴影……那时做我的助理很辛苦,很多人都干不下去,也说明了当时我工作有多么拼命吧。

四十岁,最好的时光

柏邦妮:后来呢?

蜷川实花:在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我拍摄了第一部电影《恶女花魁》,三十五岁时,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十九岁,我拍了第二部电影《狼狈》,生活中发生了各种传奇的事儿……我感觉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是收获的季节。二十多岁时拼命付出的果实,在这十年慢慢地降落了。生活的滋味变得丰富甜美,节奏也改变了,变得轻松跳跃起来。

柏邦妮:我看见玄关处,小孩的球鞋和男人的鞋子,它们在蜷川气场下,既很醒目也很和谐。

蜷川实花:哈哈!是吗?婚姻和小孩就是很自然地发生,很自然地存在。现在的时光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感觉自己平静而有力量,我能看到更多色彩涌来,也能很从容地把握那些色彩,创造那些色彩了。我有时在想,穿过所有色彩之后是黑暗,但是穿过那片黑暗之后,应该还会看见各种色彩吧。人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特别感谢邹庆女士全程的翻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