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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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寂寞许由 (李佩甫)(5)

在会议室里,薛副市长笔直地在主位上坐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神情肃然,脸上竟再无一丝醉酒的样子。只不过,他面前放着一杯酽酽的浓茶。他两手按在一个大茶杯子上,很威严地说:“都到齐了吧?”

众人应道:齐了,都到了。

薛副市长说:“对不起,打搅各位的好梦了。不过,事情紧急,我也是不得已……咱长话短说。这样吧,大家都知道,这是市里主抓的重点投资项目。现在,外商已经到了……老郭,你说说,还有哪些手续、执照、证件啥的,没有办的,一律给我补齐了。”

会场立时炸了……税务局长说:这,这,市长,不是不办,按规定,手续不齐呀……众人也跟着嚷嚷说,是呀,这没法办,真没法办。

薛副市长一拍桌子,黑着脸说:“我告诉你们,谁影响招商引资,我撤他的职!也别给我这这那那、球长毛短,就现在,现场办公!我限定,明天早上八点钟以前,所有证、照一律办齐。至于缺的手续,以后再补!”

众局长一下子傻眼了。有人小声说:老天,这都二半夜了……

有人说:办呗。啥法儿?市长说了,办就办。

最后,薛常务溜了我一眼,说:“老李,李市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说……”他这话,仅停留了几秒钟,没等我接腔,跟着就说,“没啥?好,散会。”

我只有苦笑的份了。说实话,老薛也是从工作考虑的,我不怪他。

更让我吃惊的是,第二天清晨,八点不到,薛副市长已早早地恭候在宾馆的门口了。

11

池田龟一在天仓仅待了三天。

三天的接待,让我不得不对薛副市长刮目相看。

三天三夜,七十二个小时,这个脸上亮着麻点的薛常务、薛指挥长,几乎没合过眼。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凌晨三点才散了会,五点钟,天刚蒙蒙亮,薛常务又把城关镇的镇长和近郊七里河村的村长叫来了。

薛副市长两手按着泡有浓茶的茶杯,威严地说:“事情紧急。长话短说。有个政治任务,交给你们。”

镇长一听有“政治任务”,身子一挺,说:“市长吩咐吧。我们一定照办。”

七里河村的村长也跟着说:“市长你说。”

薛市长说:“老昆,你七里河有闲地么?借一百亩用用……”

村长眨蒙着说:“啥?你说啥?借地?借、借啥地?这、这……”

镇长侧过身子,望望老昆,又看看市长,不知该说什么。

薛副市长脸一沉:“你慌个球,又不是割你肉?你听我说。你听清楚再说。我说的是借!只借一天。”

老昆说:“借?”

薛副市长说:“对,借。就一天。”

老昆还是有些不放心,眨巴眨巴眼,说:“那,干啥……用?”

薛副市长说:“市里搞招商引资,这是个大项目。至于企业办在哪儿,以后再重新选址。当紧的是,日本人来投资,咱们要搞一个开工奠基仪式,就近。这你懂吧?先把事唬弄过去……”

老昆点着头说:“懂,我懂。就一天,是吧?”

薛副市长说:“就要你搞一个会场。场面要大,到时候,弄一碑,挖个坑,封封土,照照相……就这点事。”

老昆说:“明白了。行,这行。”

接着,薛副市长又对镇长命令说:“这个事,由你监督执行。要搞得声势大一点,要喜庆,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报纸、电台、电视台都要去人……宣传上的事,你直接跟李市长、就那个、作家联系,由他具体负责。”

镇长连连点头说:“马上办。我马上去办。”

最后,薛副市长严肃地说:“这个事,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执行去吧。”

说心里话,当镇长把这些情况告诉我的时候,我只是吃了一惊!是啊,老薛能做的,我未必做得了,也不会有人听我指挥。我心里清楚,这些人,我一个也调不动。老薛是本地人,他跟他们打了几十年交道,太熟了。

第二天上午,薛副市长先是陪着池田先生参观了市里的几家企业。路线是早就定了的;中途还让他看了本地一景:清代的“八角砖塔”。一路上,薛副市长一直把池田龟一像财神爷一样敬着,精神抖擞、口若悬河地给他介绍当地的情况……我们这些人只是浩浩荡荡地厮跟着。

下午安排的是“奠基仪式”。说好是三点钟开始,可车队刚出发不久,却突然停下了。只见薛副市长跳下车,很果决地一挥手,把我们一干人召集在一起……这时,薛副市长提了提裤子,很突兀地问:“厕所,准备厕所了么?”

我们都愣了。

他用手指了一下招商局长:“外交无小事。老崔,快去准备。”

老崔苦着脸说:“这,这,来不及了呀。”接着又说,“要不,弄个席棚,凑合一下?”

薛副市长说:“不行。有外宾。”

老崔说:“那,那……”

薛副市长命令道:“这样,你去环卫处调一个,那儿有新进的‘板式卫生间’。就说我说的,这是政治任务。我让车队围着城北新区转一圈……”

老崔挠挠头,急急忙忙地准备卫生间去了。

于是,前边有警车开道,我们整个车队就围着北城新区转起圈来,名义上是参观新区,实际是等“厕所”……一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车队才进了会场。

那天下午,整个会场挂满了横幅,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城关镇的镇长安排人在会场上插了近百面红旗;为了烘托会场气氛(原本已有薛副市长从食品厂借来的一百个工人助阵),镇长又从附近的小学里抽调了二百名学生,一个个举着花环,表示热烈欢迎……车队一进场,城关镇的镇长领着众人巴巴地迎上来,说:薛市长,怎么样?

薛副市长一挥手说:开始。开始!

其实,“奠基仪式”仅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时间。先是薛副市长代表当地政府讲话;接着是池田先生代表外商讲话。池田讲话时本已给他准备了翻译,可池田先生会说中文,不用翻译,只好作罢;最后是老郭代表企业致答谢词。老郭上台后由于太激动,一时泪流满面,几次哽咽,话都说不出来了……薛副市长在一旁低声说:算了,下去吧。这时候,老郭突然抬起头,对着蓝天、夕阳大声喊道:兄弟,你的愿望,我实现了!

此后,我们在薛副市长的带领下,簇拥着池田先生依次走下台,来到不远处一个挖好的基坑前,在隆隆的礼炮声中,众人围着罩了红绸的奠基石,一人上前添了几锹土……这时候,只有池田先生特别认真,添几锹土,还用脚一一踩实。于是,众人也都跟着踩。

奠基仪式圆满结束,我跟着薛副市长先后走进了刚搭建好的板式卫生间。让我惊讶的是,薛副市长尿泡很长,尿着尿着,他竟然睡着了。他两手捧着“枪”,仍然是撒尿的架势,却昂扬地打起了呼噜……

我怔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我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不料,他打一尿颤儿,淡淡地说:没事,就一分钟。

12

当年,日本人来投资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天仓。

在民间,整个天仓市都在传着这样一个数字:老郭这下子大发了,正枕着一屋子钱睡大觉呢!日本人一下子投了十个亿!乖乖,十亿美金呀!

可薛副市长却私下对我说:咋办呢?头疼。我脑子眼儿疼。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头疼”。他不可能不“头疼”。天仓市招商引资,声势搞得这么大,可这位从日本来的“外商”,仅仅才投了一千万日元。最初,在谈判桌上,当池田先生说出“一千万”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人民币。虽然不算多,也不能算少了。可当他说出“日元”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那时,薛副市长还不明白日元的交换比值,他大约当成“美元”了。就说:行。签吧。老郭,你签。

此刻,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崔局长会意了,他站起身,走到薛市长跟前,耳语说:薛市长,门外有人找。

薛副市长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跟着他到门外去了。到了门外,关上会议室的门,崔局长急了,说:市长,声势搞这么大,这日本人才投七十多万呢。

薛副市长一怔,说:啥七十多万?不是一千万么?

崔局长说:一千万是日元,合人民币也就是七十来万。

薛副市长说:是么?你算清楚了?不会吧?

崔局长说:日元不值钱,合人民币就七十多万……

薛副市长说:操,你怎么不早说?

崔局长说:咋办?

薛副市长沉默片刻,说:事已至此,就这吧。记住,保密。

后来,崔局长告诉我说:李市长,日本人把咱涮了。操,光接待费都花了十多万……

就这样,笑眯眯的日本人池田龟一,以一千万日元的价格,拿走了“tthy人造金刚石新工艺”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他本是要百分之四十九的,余下的百分之六,成了“模糊系数”,据说到了中间人手里。那么,谁是中间人呢?

总体算下来,池田的投入,还没有老郭早期的投入多!

然而,在池田龟一离开天仓的第二天,工程指挥部临时租用的那栋小楼就被围住了。人们一群一群地围在小楼前,全是要账的!

我曾经说过,老郭是个“秃噜嘴”。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欠下了那么多的人情!

老郭所有的亲戚,七大妗子、八大姨……全都涌来了;画匠王村的乡邻、附近村落的匠人朋友,也都来了;还有老郭这些年在跑事的过程中曾经借过钱、得到过帮助的一些生意上的主儿,一窝蜂都来了。枪杆刘村居然来了一百多号人,他们打着用白布做成的要债横幅,还不停地敲着锣;草帽张来的全是汉子,他们捋着袖子,个个像红了眼的狼!楼前一下子围了几百人,都是来堵老郭的,一个个义愤填膺:

“人真短哪,当初咋说的?恨不能跪那儿喊爷!一有钱脸都变了?面儿都见不着!”

“啥人呢?那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放那儿生娃儿哪?!亲戚都不要了?脸也不要了!”

“我这儿可是有字据的!当初红口白牙咋说的?出来,姓郭的,你给我出来……”

“他敢出来么?他要是敢跟我照个面儿,我钱也不要了,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扭头就走!”

“当年,他说要给人送礼,我那一布袋甜瓜,在地里现摘的甜瓜,不说是金瓜,也是给他救了急的……”

“我那一布袋枣,大红枣,也是现摘的。年年去我那儿弄一布袋,都记着账呢。当初说那话,哼!你要真没钱也就算了。现今你有钱了,还装孙子……”

“我是有股份的。我也不要股份了,折算一下,给我钱就行。他说的,他自己亲口说,事成之后,给我百分之一的股份。十亿美元的百分之一是多少?你给我算算……”

“哎,我听说他在外包的有女人!一个女人一处宅!在省城藏了十几窝!可那钱,就是撒也花不完呢……”

枪杆刘的村长老刘大声喊道:郭守道,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出来!……

据我所知,老郭欠下的全是“人情债”,老郭没有任何法律责任。况且,企业还没有真正办起来,没有见到一分钱的效益。就此说来,他就更没有……可老郭还是没脸见他们。

那时,老郭就躲在那栋小楼里,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地、默默地看着他的亲戚、乡邻、朋友们……没人知道老郭在想什么。这时候的老郭成了一个“贼”。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这天,确切地说,老郭是藏在薛副市长轿车的后备箱里,被人悄悄地从小楼里运出去的。老郭那么大个子,就那么蜷在后备箱里,窝着个脖儿,像狗一样偷偷地从那些“债权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老郭一直是东躲西藏……他再也没有回过他的老家画匠王村。

当时,我很想出去跟他们聊一聊,做些安抚性的工作。被薛副市长强令制止了。老薛说:这事,政府决不能出面。谁也不能出去……不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

客观地说,这家此后冠名为“金刚国际”的中日合资企业,薛副市长是出了大力的。薛副市长很头疼。可他是立过“军令状”的,骑虎难下。就此,薛副市长邀约省、市两地的银行,以政府的名义给“金刚国际”贷款作了担保……这也是担了风险的。在“金刚国际”筹建的过程中,每每遇到难处时,薛副市长就跟老郭拍桌子大骂,于是两人对骂,以至于闹到了互相扇耳光的地步……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薛副市长泪流满面地指着老郭骂道:“郭疯子,我他妈欠你的呀?!”老郭也拍桌子反击说:“姓薛的,你就是个官迷——是你找我的!”

可出了门,薛副市长又会笑容满面地对记者说:这个企业是市里的大项目,中日合资项目!万事俱备,一定上马!薛副市长跟老郭也真够坚强。有多少次,每每遇到难关,骂归骂、吵归吵,两人都咬着牙挺过去了。

就在“金刚国际”正式投产的那一天,当薛副市长邀约省、市领导前来剪彩时,老郭不见了……后来才发现,老郭躲在厂内一个配电房的小屋里,已经去世了。

据说,当薛副市长找到他的时候,老郭在一个简易的折叠床上躺着,他因劳累过度,半夜里突发心肌梗塞……他身前的木箱子上放着一个写有人情账的小本本。薛副市长还以为他睡过头了,进了配电房就骂:郭疯子,你他妈……最后,薛副市长往地上一跪,哭着喊道:三舅,三舅啊!

还有人说,就在那个配电房里,在那个木箱上,除了一个茶缸子,那个“人情债”小本本,还有一张纸,纸上写有分期还债的时间……据说,薛副市长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尔后揉成一团,先是愤然摔在了地上,尔后又捡起来,装进裤兜里了。

没人知道老郭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也没人知道老郭当时的心情。他奔波了那么多年,多少苦日子他都熬过来了,眼看企业终于投产了,他为什么会死呢?可我知道,老郭心里很苦。他被那些人情债压着,一直翻不过身。

有民间传言说:郭守道死得很值。他这一死,给郭氏后人、给整个郭氏家族换来了上百亿资产。他再也不欠任何人的债了。

有民间传言说:老郭最怕有人当众唾他,怕那口“唾沫”。尤其是怕草帽张的女人们……人活一张脸哪。

有民间传言说:老郭就是要完成一个朋友的心愿。他当年答应过的事,他完成了,死而无憾。

是啊,一个命运多舛,拼命“钻挤”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初见老郭时,他说过的一句话。老郭说:我写过诗。

是啊,老郭是写过诗的。他还有过情人……大约,他一直想在情人面前直起腰来,说一句硬气的话。可他就这么走了。也许,在骨子里,他最想做的,是一个诗人。

又三年后,“金刚国际”正式上市,资产评估已达三十七亿之多!日本人池田龟一仍然占有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为此事曾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薛副市长,已调任邻近一个市的市长,正职。“金刚国际”也已由老郭的大儿子接手出任董事长。

13

在离开天仓之前,我专门到邻近的一个县去看了许由墓。

许由墓就隐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落里。我去的那天是国庆节,阳光很好,秋庄稼已开始收割了,公路上到处晾晒着新割下的豆棵和玉米棒子……进了村,一路打听着,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通向许由墓的一条小路。小路上也铺满了村民们晾晒的玉米和豆棵,已无法通行。好在只有几十米的路,就下车步行前往。

许由墓就在眼前了。那只不过是一堆稍大一些的土丘,土丘已被圈起来了。土丘前有一墓碑,土丘外围十米左右,有一道围起来的铁栏,铁栏上有一道铁门,门是锁着的。

阳光下,那墓前连棵草都没有,静静的。没有香火,没有供品,也没有人……我心里说,这就是许由。这就是许由了。

这时,刚好有一农人闷着头、背着一袋新摘的玉米棒子从许由墓旁的田野里走过来。我问:老乡,这就是许由墓吧?

他说:是呀。

我问:门怎么锁着呢?

他说:圈起来原是要收费的。一次五元。可没人来。

尔后,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很肯定地说:退休了吧?

我笑了笑。

他说:当官在位的,谁来这地方?

就要离开天仓了。心里不免有些怅然,那感觉是说不清的……我想,我要记住的,还有一句话,是关于“桥”的。

不管怎么说,在天仓三年,使我认识到:人的心灵深处,是有“桥”的。也许,有的人并不明白;或许是说不清楚。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有。

如果木有,就建一座吧。

原刊责编 郝万民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李佩甫:河南许昌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等9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 等7部; 作品曾 获庄重文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