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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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中篇小说 夭夭(樊健军)(6)

夭夭的身体突然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是短暂的,大眼刘除了告诉她马赛是苏小卒的父亲,有关马赛的其他事情他没说半个字。她必须通过苏小卒找到马赛,这是条捷径。夭夭一反常态,戴上墨镜,穿上男性服装,将自己彻头彻尾包裹了。她必须隐藏自己,她在跟踪苏小卒,可又不想让他看破她。才跟踪了两三回,夭夭就发现了她的目标。她丢下苏小卒,暗暗跟上了马赛。马赛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天在大街上游来荡去,好像没什么目的。他有可能退休了,可他的身体并不见什么衰老的迹象。头发是漆黑的,脸上看不到皱纹。他的块头比大眼刘还扎实,立在街边,就像一座铁塔,那气势压死人。夭夭内心隐隐有些惧怕,他的身体似乎是一种重磅的武器,随时可以消灭她。她在他身后跟随了好几天,不知怎么去接近他。有一天,夭夭注意到马赛的一个细节,他在闲逛,他的眼睛却离不开女人。每当有年轻的身体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眼睛就有一种躲躲闪闪的光芒。他的目光在她们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上爬行。那一瞬间,夭夭找到了抵达他的途径。

夭夭摘去墨镜脱去伪装时,马赛的眼睛像是两只鱼钩,完全让她的身体勾住了。她几乎没费任何气力,就靠近了马赛。你叫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不是妖精的妖。马赛说。夭夭怔住了,他早就认识她。她在舞台上表演时,有可能他就混杂在观众中间。她的身体,她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见过。她的歌,他也听见过。是她主动表演给他观看的。像马赛一样的观众小城中不知有多少,无论她走到哪,他们都能一眼认出她。她的身体已经无处躲藏。我是陈雪的女儿。夭夭第一次撒了谎。她在试探马赛,可又不想说出谢沁儿的名字。马赛的目光有些茫然,他在记忆中努力搜索,陈雪是谁。夭夭白费心机了,马赛摇了摇头,想不起陈雪是谁了。

第一次同马赛接触,夭夭颗粒无收。她有些沮丧,白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也许她应该将花脸青皮尹长清谢沁儿,将这些名字全部抛出来,也许他们当中有一个能唤醒马赛的记忆。你母亲是不是保险公司那个陈雪?有一天马赛突然问夭夭。他的神情是警觉的,对夭夭像有一种戒备。不是。夭夭矢口否认。她预感他一定知道陈雪的事情,如果她是陈雪的女儿,他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夭夭解释说她的母亲在乡下,他不可能认识。马赛的表情将信将疑。

夭夭的努力最终消除了马赛的戒备,他破解了谢沁儿苦心隐藏多年的秘密。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被很多人遗忘了。马赛说起了1983年北门街那起流氓团伙案。马赛说到了花脸,青皮,尹长清,还有几个夭夭没听说过的名字。他们一伙流氓在一块鬼混,观看黄色录像,拍摄裸照,淫乱。花脸是他们的老大,长得很帅气,在北门街开了家照相馆,一大群的女孩子包围着他。在暗室里同他鬼混的女孩子就有十多个,搜出来的裸照有三百多张。花脸和青皮几个后来被判了死刑,枪毙了。尹长清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马赛还插叙了一件事情,严打时花脸逃跑了,是马赛他们几个在邻县一处西瓜棚里抓获的,马赛是治安大队的副队长,抓捕队伍就是他领队。花脸枪毙后据说有一个女孩子为他殉情跳了河,让一个钓鱼的救了起来。那么陈雪呢?夭夭问。陈雪是个受害者。马赛说,好像有几个女孩子让他们弄大了肚子,到底被谁弄大的,连她们自己都弄不清。其中有个姓谢的,就住在北门街。

马赛在拿1983年的那件案子取悦夭夭,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说得绘声绘色。这就是谢沁儿和陈雪隐瞒的历史。身体之外无秘密。她们坚守了那么多年,顷刻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她们完全赤裸在夭夭面前,体无完肤。难怪谢沁儿不敢告诉夭夭,她的父亲是谁,原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夭夭没有窥破私密后的任何快感,她的身体突然有了一种沉重的感觉,往下坠落,不断下坠。她不知她的身体会坠落到什么地方。之前的那个梦境又重现了,她赤身裸体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奔跑,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巷子两旁赤裸的人墙死死盯着她,向她呵着冷气。巷子起风了,是阴风,越吹身体越阴冷。夭夭只有拼命奔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她是流氓。有人指着夭夭在嘶喊。流氓是什么?夭夭很迷乱。花脸是流氓,青皮是流氓,尹长清也是流氓。那谢沁儿呢?陈雪呢?她们也是流氓?夭夭不知道,就连她自己是不是流氓她也不知道。夭夭想起了那张照片,谢沁儿一脸骄傲的笑。那一定是花脸拍摄的,那是作为流氓证据的裸照还是人体艺术照,夭夭无法分辨,在她的意识里,花脸和大眼刘,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也无法区分。也许谢沁儿不是受害者,而是参与者,享受了身体的愉悦。她曾经成为了他们的兽,她自己的兽。夭夭猜想,谢沁儿有可能出卖了其中的某个人,或者出卖了他们。她控诉他们侵害了她,侵占了她的身体。她因此逃脱了惩罚。夭夭甚至猜想,谢沁儿会不会是那个为花脸殉情的女人。夭夭对谢沁儿有了锥心的鄙夷。

12

夭夭回到北门街时,谢沁儿正在翻箱倒柜,院子里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呛人的灰尘。所有的东西都摊在地板上,抽屉,散乱的书籍,翻倒的椅子,一些坛坛罐罐。有一只泡沫拖鞋落在仙人球上,尖锐的刺将鞋底扎穿了。谢沁儿掀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是绝望的惨白。夭夭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等她静了下来,她才将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扔出手。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着地之前从它的肚子里溜出来一张照片,照片飞舞了两个“之”字,也落到了地板上。别找了,你要的东西在这儿呢。夭夭的声音有几分森冷。她的话音未落,谢沁儿的身体朝前一扑,将照片捉住了。她就埋着身体趴在那儿。她的双肩在轻轻颤动,她的身体跟着在哆嗦。她在无声地哭泣。夭夭没去搀扶她,她已经俯首在地了,夭夭也没法将她搀起来。夭夭转过身,一言不发离开了北门街。

在要不要将马赛说的事情转告酒酒时,夭夭犹豫了好久,最后才说服自己酒酒应该知情。可她晚去了一步,酒酒竟然自杀了。她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等到发现时她的身体早已冰冷了。夭夭猜不透酒酒为什么会厌世,清理遗物时才知道她的离世同大眼刘有关。这是一个真实的殉情故事。酒酒同大眼刘在同一家影楼工作,酒酒离世时胸前搂着一张大眼刘的照片,照片上的大眼刘背着盛装摄影器材的包裹,回头笑对镜头。照片背后有一行字:你带走了我的心,为什么不连同我的身体一块带走?地上有一堆灰烬,灰烬里能见到照片的残片。大眼刘不知替酒酒拍摄了多少照片,都让酒酒付之一炬了。也许酒酒在焚毁照片的那瞬间也焚毁了自己的身体。她是如此绝望,根本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酒酒的殉情超出了夭夭的想象。这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酒酒深爱着大眼刘,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酒酒会殉情。她回想起同酒酒一块观看照片时的情景,酒酒纤瘦的指头在大眼刘的照片上摩挲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酒酒喃喃自语。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酒酒就在暗恋着大眼刘,只是夭夭没有察觉。夭夭有些恼恨自己,她同酒酒交往那么深,可酒酒在想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酒酒也不对她透露半个字。夭夭就是个傻蛋,除了自己的身体,她还知道什么。

酒酒的自杀可能让陈雪彻底绝望了。没过一个星期,陈雪因为投毒被公安部门逮捕了。陈雪租住在一座四合院里,院子里还租住着几个年轻人。陈雪的供词上说,那帮年轻人彻夜不眠,男男女女,嬉嬉闹闹的,吵得她心神不宁。她将买来的农药调在饮料里送给那帮年轻人喝,有几个中了毒,幸好送医院及时,才没弄出人命来。夭夭去看望了陈雪一次,除了夭夭,也许没人探视她了。陈雪的精神状态并不憔悴,见了夭夭只不过笑了几声,再也无话可说。

夭夭的身体空荡荡的。就像走下手术台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不知被谁掏空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满大街都是流动的身体,满大街的行尸走肉。遇上马赛之后,她才醒过来,她想要干点什么,也该干点什么。她将马赛带往她的住处。马赛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连脚步都悄无声息,可她听见他的体内有种激越的声响,在狠命地撞击他的身体。他在微微晃动,好像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回过头微微向他笑了笑。她的微笑像是染色剂,马赛的脸突然熟红了。他明白了她的笑在暗示什么。他埋下头,乖乖地跟随她的脚步。

这是一具外强中干的身体。他的头发是漂染的黑色,他的皮肤在松弛,他的骨头空洞了。他竭力想抱紧她,可他的力量不听他的使唤。它们都溜走了,离开了他的身体,只给他留下一具沉重的躯壳。他的沉重让夭夭不堪负重。刀鱼说,你放开一些,再放开一些,你就飞起来了。刀鱼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万次,可夭夭仍旧喘不过气来。他是堆没有任何怜悯的石头,死死压住她的身体。他不让她飞起来。她的身体被他压扁了,不存在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没法将他当做刀鱼,也没法将他当做大眼刘。你是个老流氓。夭夭冲着马赛的耳朵叫喊,她的叫喊没能阻止马赛的动作。你是个要人命的女流氓。马赛咬了一下她的鼻子。夭夭别开脸,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见这个世界,不想看见鸟瞰她身体的这张脸。勉强结束之后,夭夭在浴池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才将自己的身体找回来。

夭夭又在苏小卒的视野中出现了。她在舞台上奔跑着,蹦跳着。苏小卒仍旧躲藏在他的企鹅腹中。他围绕她的舞台,转着圈。他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芒,他的身体在流泪。夭夭的身体跟着柔软了一下,但她很快收住了自己。她不能柔软,也不能怜悯,她的身体是一件锐利的武器。她要让苏小卒围绕她的身体飞翔。马赛终于发现了夭夭的秘密,她同苏小卒绞在一块。马赛的眼睛火光闪闪,喷射的全是愤怒,他的身体戛然作响,像有什么在坍塌,崩溃。这是夭夭想要的结果,可她假装没有看见,暗自欢笑着。他让她离开苏小卒,夭夭没有理睬。她不会让苏小卒离开她,她要马赛亲眼目睹这个过程。她的身体同苏小卒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粘合在一起。他无法将她和他分开。

后来的一天,马赛突然找到夭夭,一句话没说,就掐住了她的脖子。他将她朝死里掐。她死命挣扎着。她不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窒息了,她的身体黑暗一片。她像在那条弯曲的巷子里飘荡,脚不着地,毫无方向。她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她想她的身体正在死亡。死亡就是这样子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力量。谁也挽救不了。她就这样死去了,甚至她的身体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她飞起来了,她的身体在快要接近死亡的一刹那飞起来了。她的周围到处都是飞动的身体,她飞翔其间,酒酒也飞翔其间。夭夭想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她的身体像被谁拽住了,她没法往高处飞去,那股力量将她拽回了地面。她睁开眼时发现她就立在屋子的中央。马赛瘫倒在地上,有血从他的后脑勺渗出来,在地板上流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河,鲜红的河水快要漫到她的脚边了。苏小卒垂手立在一旁,他的手上握了一件重物。那物体硬邦邦的,像是一具死去的身体。他向她惨然一笑。

原刊责编 杨剑敏 本刊责编 李昌鹏

【作者简介】 樊健军: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在《人民文学》《当代》《山花》等多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150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