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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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中篇小说 夭夭(樊健军)(5)

这是个稚嫩的身体,稚气的眼神,稚嫩的嘴唇,稚嫩的手,稚嫩的躯干。他的脸是娃娃脸,脸上的神情除了阳光,还有羞涩。唇边的胡须是浅色的,没有成熟男人的粗犷。他的声音也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奶声奶气。只有他的鼻子高挺,有几分男人的气质。夭夭听人说过,男人鼻子高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是高挺的。也许他的稚嫩是种假象,他的鼻子暗示她,他是个熟透了的身体。可在夭夭眼里,他是稚嫩的,他让她想起了大眼刘陪她去省城医院的经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她有了一丝错觉,苏小卒仿佛是她丢弃的孩子,他来找寻她了。夭夭的内心起了惶恐,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她无法抑制身体的战栗。

刚开始,夭夭就想着如何逃离苏小卒,她必须逃离他,她不能被自己丢弃的东西捉住了。可夭夭无处躲藏,她走到哪苏小卒就跟踪到哪,他围绕她的舞台,将她死死包围。他比谢沁儿更固执,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夭夭想拿大眼刘做挡箭牌,大眼刘却不近她的身。他在隔岸观火,瞅着她让另一个身体纠缠,他冷眼她的狼狈。大眼刘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大眼刘。他同她分开了,成了两具毫无瓜葛的身体。

夭夭的挣扎只不过拖延了时间,最终没有逃离苏小卒。她对他的身体也是好奇的,他整天藏在企鹅的肚子里,不知他的身体会是怎样。他是柔软的,还是刚性的。她想到了那个梦,梦里那种阴冷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当他抱住她的身体时,她好像被他蜇了一下,他的身体同梦中的感觉决然相反,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像裹了一个世界的火。也许他身体的热量让企鹅包裹住了,丝毫没有走失。火焰围困着她,舔食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也着火了。她在软化,又在焚烧,她的身体一块一块脱落,在火中化成了灰烬。他是个饥饿而又贪婪的孩子,好像从来没有尝吸过乳汁。他快要将她的身体吸干了,她的身体成了空壳,轻飘飘的。他的动作是凶狠的,霸道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他让她想到了一个被拒之门外的孩子。他被人抛弃了,渴望回到他的世界中。他哭着喊着,用他的身体撞击着封锁他的门。他害怕被外面的黑暗吞没了。他的撞击让她快乐而又痛苦不堪。她是他的企鹅,她是他的母体,只有她的身体是他安全的庇护所。妈妈,让我进来吧。他在她耳边叫喊。她模仿梦中那只企鹅的声音对他说,快进来吧。她因为堕胎而残缺的身体等待他来填充。她的内心充满了对他的怜爱和悲悯。她在同他一块毁灭。自由地毁灭,心甘情愿地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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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门街出走之后,谢沁儿似乎放弃了对夭夭的追踪。她努力过几回,可夭夭有刀鱼的掩护,她捉不到她,更不可能将她拘回北门街。每一次夭夭跳上刀鱼的摩托车,谢沁儿的脸很快就让烟雾淹没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夭夭不知道。谢沁儿的眼睛是绝望的,背影是佝偻的,她的身体在快速地苍老。有一天,夭夭注目谢沁儿飘动的白发忽然有了恻隐之心,也许她不该这样对待她,她是她妈妈,是她的母体。可夭夭想到北门街那个破败的院落,立刻将这份感情掐灭了。她不愿意拿这份感情交换她现在的自由自在,换来谢沁儿的包裹和跟踪。她的舞台可以在小城任意一个地方,整个小城都是她的舞台,而不仅仅是北门街那个局仄的院子。她的身体也不仅仅属于谢沁儿,而应该属于小城无数的观众。她旋转,摇摆,扭动,她炙热的身体,火辣辣的动作,都是她献给观众的礼物。刀鱼走后,夭夭有过一阵惶恐,担心谢沁儿会揪住她不放。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走到哪她就盯到哪。她看不见她,可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这种感觉似乎又是错觉,她同大眼刘在一块儿,谢沁儿没有跟踪她,她同苏小卒在一块,也没人跟踪她。她不相信谢沁儿就这样让她打败了。她趁谢沁儿上班的时间偷偷溜回北门街,院子空落落的,并没有因为夭夭的离开而产生任何变化。她离开时什么样子,现在仍旧什么样子。西边的房子空着,枇杷树只有厚绿的叶子,早过了吃枇杷的季节。场地上仙人掌比以前更茁壮了,它们的刺让夭夭望而生畏。

夭夭不想同谢沁儿遭遇,可偏偏就遇见了。有一次,她返回北门街时让谢沁儿堵在了院子里。夭夭正准备出门,门却主动开了,谢沁儿把住了出口。她摸准了夭夭暗地里在进出北门街。夭夭无路可逃,只有束手就擒。谢沁儿却不见什么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目光比刀子还要锋利,几乎能将她杀死。夭夭豁出去了,不管谢沁儿对她怎样,她决不会低头。夭夭的倔硬换来了谢沁儿的缓和,她的语气里有了绵软。夭夭,搬回来住吧。谢沁儿乞求夭夭。夭夭拿定了主意,软硬都不吃。谢沁儿只有让出了道路,夭夭拔腿就往外走。你要是跑出去,姐就死给你看。谢沁儿发了狠。夭夭却不理会她的威胁,一步不停朝门外走去。她知晓她不会这么做,她不过吓唬她。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谢沁儿冲着夭夭的背影叫喊,可她的叫喊软弱无力,夭夭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走出北门街后,夭夭很清楚地知道,谢沁儿让她打败了。她以后是自由的,谁也管她不着。在她眼里,谢沁儿是强大的,她将她的身体死死包裹着,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她的内心应该足够坚硬。结果却如此不堪一击,她彻底溃败了。夭夭听见她在她背后嘤嘤泣泣。夭夭没有回头,如果她这时候回头,那么之前所做的努力全泡汤了。谢沁儿对她的拘管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并不存在其他原因。夭夭想说服自己。

夭夭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放松对谢沁儿的警惕,谢沁儿的退让并不是对她的放弃。她丝毫没有放任她,她仍在暗中跟踪夭夭。有一天,夭夭返回她的住处时,发现房门敞开着。她以为遭了贼,进了门却见谢沁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正在翻看一本影集,那是大眼刘替夭夭拍摄的写真。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她的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好像随时有可能跌倒。她的脸是苍白的,是那种惊恐的白色。她一边翻看,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她恐惧夭夭的影集,可又舍不得丢开,连夭夭进门她也没有发觉。夭夭故意跺了两声脚,她才抬起头,并没有其他动作。她坐在那儿,两眼呆呆地放在夭夭身上。她的眼神是死寂的,她的大脑好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好半天,她才发出声来。你会挨枪子儿的!你会下地狱的!谢沁儿用沙哑的声音诅咒夭夭。她用力撕扯夭夭的影集,将夭夭的照片绞成无数的碎片。她将碎片扬起来,扔到夭夭身上。你看你干了什么蠢事。谢沁儿趴在沙发上号啕了起来。

夭夭猜不透谢沁儿为什么如此激动,她竟然会诅咒她。她的诅咒让夭夭感觉莫明其妙。她并没有做下什么恶劣的事情,无非就是几张照片,绝对不会挨枪子儿,更不会下地狱。如果真像谢沁儿说的,地狱早就没有夭夭的位置了,大眼刘相机里的那些身体足够占领整个地狱。可谢沁儿不会无缘无故诅咒她,她绝对有她的原因。她的原因说不定就隐藏在她的历史中,那些夭夭所不知道的生活。谢沁儿,陈雪,尹师傅,他们向她隐瞒了什么。她必须找到他们隐藏的东西,将它们挖掘出来,不管它们藏得有多深,藏得有多隐秘。

终于有一天,夭夭在北门街有了惊人的发现。她在一个墙洞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颜色已经颓旧。夭夭以为本子上会记录着什么,翻开看过却是空白一片,只有其中一页上写着几个名字:花脸,青皮,尹长清,这三个名字写成一排。还有一个名字:马赛!单独成一行,马赛的名字之后是个惊叹号。她又逐页翻看了一遍本子,只有这几个名字,其余都是空白。这是四个人的名字,花脸,青皮,似乎是别人的绰号。尹长清和马赛,这两个名字也许是真实的。她瞄准了尹长清,他会不会是尹师傅。后来,在本子的封皮内又有了新的发现,夭夭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虽然发黄了,可画面依然很清晰。画面上是一个年轻的身体,挺立的双乳,修长的腿。她对着镜头微微笑着。她的笑是骄傲的,她的身体是骄傲的。瞧到仔细处,夭夭发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谢沁儿,年轻时的谢沁儿。这也是夭夭第一次见到谢沁儿的裸体。夭夭试图拿照片上的身体同她的身体比较,那时的谢沁儿是丰满的,虽然是黑白片,可她的身体像镀了一层诱人的光泽。她的窈窕盖过了夭夭,这是夭夭的结论。

谢沁儿为什么拍摄这张照片,出于对自己身体的迷恋,还是为了珍藏身体的记忆。那个替她拍照的人是谁。这张照片勾起了夭夭的好奇,她猜想谢沁儿是不是在拍摄写真,或者她就是个人体模特。照片的背后应该隐藏了谢沁儿一段生活,可夭夭无法追问她,那到底是怎样的生活。笔记本上的名字,那些人也是知道真相的,不然谢沁儿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夭夭决定去找尹师傅,说不定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他有可能就是尹长清,那四个名字中的一个。

尹师傅见夭夭进了锅炉房,以为她又口渴了,赶忙替她泡了一杯茶,是个刚买的茶杯。他似乎预料到了她还会来。花脸是谁?夭夭接过茶杯时轻描淡写问了一声。她的腔调是佯装的,她要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她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好像有件重物砸中了尹师傅,砸中他的脑袋,自上而下,他的身体跟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眼神也在急遽变化,先是狐疑,不确定,后来就固定在夭夭脸上。谁是青皮?夭夭一步也不放松,又逼问了他一句。这声逼问彻底击垮了尹师傅,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晃动,他的身体迅速矮了下去,蹲在了地上。他的脸本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铁青色。您怎么了?夭夭假意关心他。她的脸上还浮着微笑。正是她的这种表情让他相信了,她全部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您就是尹长清。夭夭对于这具弯曲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同情,她得到了答案,尹师傅就是尹长清,她没将答案说出来,也没必要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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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大眼刘不该告诉夭夭马赛是苏小卒的父亲,如果他不说,夭夭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马赛,或者她会放弃自己的寻找。大眼刘说出这个秘密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一天攀崖时,他从断崖上摔下去了,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具身体的毁灭竟然如此简单。夭夭不敢相信那就是大眼刘的尸体,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了一根骨头。夭夭连着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梦醒之后,夭夭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摆脱苏小卒的纠缠。每一次热烈过后,苏小卒都是泪流满面,他的泪水是无声的,又是滚烫的。他久久伏在夭夭身体上,不愿意离开。好像只要脱离了她的身体,他就让她彻底抛弃了。他是个被关在门外的孩子,敲了无数次门,都没人放他进门。他从企鹅腹中脱出来,仅仅认识了夭夭。或许他认定了夭夭就是他的母体。他必须捉住她。他的固执和坚持让夭夭觉出了某种可怕,她不属于他,她的身体不能同他一块装进企鹅的腹中。她也不能让他焚毁了她。她的身体只属于她自己,属于那个舞台。她对他有过怜悯,可她不能让这种怜悯束缚了手脚。就像她不能念及母女之情而容忍谢沁儿的包裹一样。她想慢慢疏远苏小卒,也许时间会在她和他之间竖起一堵墙。她的阴谋也许让他识破了,他死死地追着她,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夭夭只有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她退掉了现在的房子,另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关了手机,甚至放弃了舞台上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