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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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 寂寞许由 (李佩甫)(2)

老郭说:“我那‘好儿’,她表妹在县医院,给我弄了个偏方。偏方治大病——小孩儿的胎盘,要新鲜的。尔后用文火焙干……”

我十分诧异:“胎盘还能入药?”

老郭说:“这就是你不懂了。新生儿的胎盘,大补。你如果想要,我想法给你弄一副……”

我忙说:“不,不。”

老郭叹一声,说:“你不知道现在办事有多难。那马行长,我整整找了他九趟,他就是不见我,死活不让我进门儿。送礼吧,贵的咱送不起……这不,我打听出他肝上有病。我给他弄了个偏方,偏方治大病。这偏方必须用新生儿的胎盘。刚好我在医院妇产科有个熟人,她今天值班,让我等着……”

他说得杂乱,我听得一头雾水。一会儿是行长,一会儿是胎盘,一会儿是情人,一会儿是护士长……这么说,他是想贷款了?

夜气渐深,分别的时候,我回头望着他,只见他形单影只地在电线杆下立着,嘴里还喃喃自语……此时此刻,我竟有几分同情他了。

走出不远,突然听见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又见老郭两手握拳,半窜着吼道:“生了,生了……”

那情形,真像个疯子。

5

人都是爱面子的。

安顿下来后,我先后给各路朋友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已挂职天仓的消息,朋友们也纷纷表示祝贺。然后就问,分工了么?你一定要争取分工。当时,我嗯嗯着,虽并不十分在意,但心里还是有一些失落。如果检索自己的话,我承认,这里边自然有虚荣的成分。

九十年代,社会上奢靡之风还没刮起。那时,天仓虽已升格为市,官员们还都在原来的小平房里办公,是“寝办合一”式。正职两间(里外套间),副职一间。我住在第二排的第五间房里,离薛常务只隔一排房,前后窗。

刚到任的头一个月,不断有人找上门来。最初,见有这么多人登门,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想,这样我就可以更多地了解到本地的情况了。

所以,但凡有人来,我一概热情接待……说实话,来找我的,可说是三教九流,啥人都有。他们进门来,先是表示欢迎,说一些很体己的话。我记得,有个人一进门就说:“李市长,你喝‘牛眯’么?咱这儿有‘牛眯’。”一听这话,众人都笑了。我知道,这也是当地的土话,说的是“牛奶”。说这话的是个养殖户,他刚从新疆买回了六头奶牛。一个说:“李市长,你多大脚?”最初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他是贩牛皮、做皮鞋的。另一个说:“李市长,见了你,可家常,真亲哪。回来我得给你弄点驴肉,北关街的,你尝尝。”这是一位乡镇干部。还有一个说:“李市长,听说你写书。回头我买一本,请你给签个名。要说,我的事就够你写一本书了。”……他们谈各自的情况、处境、难处,有骂娘的,也有专门告状的。开初一个个都巴心巴肝的样子,那亲热劲儿让你很难招架。然而再往下,聊着聊着,就是摸底和试探了。到了最后,就是一句话:“李市长,你到底分工管啥?”

当我没话说的时候,我就问:“天仓有桥么?”记得那养殖户一怔,说:“桥?不徐顾。”(“不徐顾”也是本地的一句土话,意思是没注意,或是没留心。)我又试着问贩牛皮的:“咱天仓,古时候是不是有座桥?”他说:“桥?还真不徐顾……哎,有,有。草帽张那边,高速路上,有一水泥大桥。”我还问过一乡干部:“咱天仓,有桥么?”他说:“桥?啥桥?木有吧?这个这个……对了,有一村叫郭桥。”我仍不死心,再问一县文化局的干部:“咱天仓,有座古桥?”他说:“有。有有有。西边,前宋北边有一小桥,叫水磨桥,是石桥。”

这情形持续了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再也没人登门了。到了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老百姓是最实际的。哪怕是一个下派的挂职干部,分工也是很要紧的。一个没有分工的副市长,其实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在这一个月里,我曾参加过两次市政府召开的大会。那会儿,我也像模像样地坐在主席台上,就那么在“老八”的位置上坐着,傻傻地……就此,我就更深切地体会到“摆设”这个词有多么准确了。

“摆设”的感觉是全方位的。不久,当我再去市政府小食堂吃饭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孤单。这是一个很小的食堂,食堂有两位大师傅,专对市府领导的。一般到这里吃饭的,包括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等,有十一二个人。可是,常常,每到吃午饭时,偌大的饭厅里却只有我一个人……后来,食堂的大师傅一见我就笑了。那笑,油汪汪的,意味深长。

照常,大师傅说:还吃面条?我说,面条。大师傅又问:烩面还是捞面?我说:捞面。大师傅说,你等着,马上就好。

说实话,天仓市府小食堂伙食不错,尤其是面食,堪称一绝。面条很快就端上来了,光卤就有三种:一种是西红柿鸡蛋卤,一种是肉酱卤,一种是牛肉香菜卤。尔后是各种各样的拌菜、配菜:有切得很细的黄瓜丝、姜丝、青椒丝、蒜丝、芥丝、海带丝、包菜丝、细粉……再加上油盐酱醋及各种佐料摆了一桌子。那面也好吃,手工盘的,极筋道,加上各种配菜、佐料一调,香气扑鼻,叫人胃口大开。

吃面原本是有响声的,要的就是那个爽劲儿。可是,可是呢,你一个人吃饭,有俩大师傅眼睁睁地瞅着……吃着吃着,你就有些不好意思发出响动了。不免羞愧,心说,你算个什么,让俩大师傅为你服务?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处境十分尴尬。说起来是下了基层,却像是吊在了半空中。常常,在院子里走的时候,那步子踩下去,很空,很没有底气,有些“偷”的意味。

就此,我先后与同时下去挂职的几位朋友通了电话,交流一下各自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说,下来挂职,有分工的,也有不分工的,要看各地的情况……再问是怎么分的,他们的回答很简单,得“跑”。这个“跑”字涵盖了很多内容。我想,古人造这个字,是背着“包袱”的,那时候包含有“逃难”的意味。那么,在今人的眼里,只怕是就简化成一个“足”、一个“包”了。

我一个写字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官场中人,下来只是为了体验生活。为了这点面子,就去“跑”么?我有些犹豫。说实话,我不想当摆设。但我也不想“跑”,这是我的底线。

在市府大院,眼看着各位市长都很忙,他们都有自己分管的口(部门),每天夹着包,去参加各种会议……只有我是闲人。特别是薛常务,他离我近,几乎是前后窗,每天见他身边跟着一群人,前呼后拥的。我不免有些眼热。特别是到了晚上,透过后窗望去,他的门前总有很多人来找,热热闹闹的。有时候,他一回屋,就大腔大口地往外轰人:走走,都走。我这儿成火车站了!而我这里,真正是门可罗雀。

后来,我觉得老这么吊着也不是办法,决定分别找书记和市长谈谈,看能不能做点什么。书记、市长都很忙,见了我,也都客客气气的。书记姓王。王书记说:“我看过你写的书。写得好。写得好……”市长姓刘。刘市长说:“咱这儿条件差,不习惯吧?……”市长还给倒了杯水,说:“先熟悉熟悉情况。熟悉熟悉情况。”

薛常务则说得更直白些:“写你的书呗。来这儿干啥?这球地方……”后来,我突兀地问了一句:“咱天仓有桥么?”他愣了一会儿,说:“操,你啥意思?哪儿没桥?你是说四路一桥工程吧?不正建着么?你可别插手。这事归赵副市长,他管城建。”

有一天,办公室主任突然拦住我,吞吞吐吐地说:“李市长,薛市长让给你交待一声:你可别把咱这儿的事都、哪个啥……写出去呀。”

在我到任天仓的一个月后,突然有一天,电话不响了,拨不出去了。我找了管后勤的小伙子,他很紧张,说:坏了?修。我让人赶快修。三天后,那小伙子一见我,出溜一下就躲开了。于是,我气冲冲地找到了市政府办公室,一进门,我厉声说:“谁把电话掐了?!”

这一刻,办公室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他们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一个个都很紧张。最后,办公室主任跑上来说:“别急。李市长,你别急。问问。我问问。电信局这些王八蛋……”

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尔后,我摇摇头,笑了。我是笑着离开办公室的。后来,那个管后勤的小伙子悄悄地告诉我说:“李市长,这事不怨我。我哪敢私自掐你的电话呀。”

事过多年,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官也不容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官员身上必须得有一种魅力。第一口才要好,第二气场要大,第三要有相当强的沟通协调能力。要像磁铁一样,往哪儿一站,就有强大的号召力和吸附力。后来,曾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听过一位中央领导作报告。他坐在台上,面前一片纸都没有,可他侃侃而谈,整整三个小时。他每讲不到十分钟,就有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坐在下面的,是来自各省的作家代表……那掌声不是组织的,是自发的。我懂得了,这就是一个官员的魅力。

我没有走。我决定在天仓留下来。我要好好地“熟悉熟悉”这个地方。有了留下来的念头之后,才有了以后的事情,我才真正认识了老郭。

6

后来,我就成了天仓市最自由的一个副市长。

这还真得感谢天仓市的领导,他们给了我超乎想象的自由。正因为没有分工,我可以不参加任何会议,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挂名为副市长的自由人。

我也是事后才明白,不分工有多好。若是真的分了工,起码有“两关”要过。第一关是“接待”。第二关是“接访”。地方上有这样一句话,叫作“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你想啊,所有的“线”,都要通过你这一个“针眼”穿进去,一般的人,受得了么?

首先,光“接待”这一关,一般人就过不去。所谓“接待”,主要是对上的。只要是你分管的“口”,上边来了人,你必须出面,陪吃陪喝陪视察。这是工作。一个县级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都有上边的人来,你说你陪不陪?记得有一天,薛副市长一天陪了七拨人,都是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他连喝了七场,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被人架着搀回来,只要见棵树就说:来晚了,我检讨。我检讨。

再就是“接访”,“接访”是对下的。一个县级市,上百万人口,五行八作,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出。就在我到任天仓的前一个月,因为“接访”,一个卫生局的局长,听说还是博士毕业,一下子疯掉了!

听人说,这个卫生局长一早起来正在刷牙,听见咚咚敲门声,他嘴里还含着一个牙刷呢,只见一个白发老者破门而入。老者一手举着汽油瓶子,一手举着打火机,大声叫着:事关尊严,我不接受!我决不接受!我死!今天如不解决,我就自焚!死在你面前!……卫生局长一下就傻在那儿了。他说:你、你、你……径直出溜儿地上了。后来,这个扬言要自焚的人并没有死,卫生局长却患上了忧郁症,崩溃了。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是一个学校的老教师,因为没有评上职称,专门来找教育局长闹事的……结果他敲错了门。

说实话,一是对上,一是对下,我真不知道我能否对付得了?在这里,喝酒、接待都是很重要的工作。喝好了,上级会有拨款下来,你也就为地方上争得了利益;接待不好,该给的钱没有给,你也就损害了地方上的利益。对下,你不能好好安抚,让人跑北京告状去了;或是出了人命,也是要负责任的……好在我没有分工。

在天仓的三年时间里,我先后跑了十一个乡,六十七个村子,可以说是大开眼界。

客观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几乎是冒名的副市长,堂而皇之地去许多个乡镇、村庄,见识了一个平原县份里各式各样的人物……还多亏了这顶“官帽”。

在我去过的许多村庄里,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名叫枪杆刘的村庄。

记得,当我初次到这个乡“调研”的时候,抱歉,我不得不用“调研”这个词,不然,我就师出无名了。那个年轻的刘乡长一见面就说:“李市长,我给你弄个秤。”

我一头雾水,说:“秤?”

刘乡长说:“秤。”

我还是不明白。

刘乡长年轻精干,才三十来岁的样子。刘乡长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挑一个喜欢的。回去给我们宣传宣传。”

我笑了,说:“好。”这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做不了别的。

是年轻的刘乡长把我带到枪杆刘去的。就此,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名叫“枪杆刘”的村子。

枪杆刘不大,只有六十多户人家。村街里很干净,也很安静,没有猪羊的叫声。两旁的房屋大多是新盖或翻修的瓦舍,有两层的,还有三层的。不经意间,我发现这个村子四周枣树特别多。邻近的院落里,也全是枣树。

进村不久,乡长就对一个女人说:老三呢?去把老三给我叫来。

一个乡长,对他治下的村落是否有权威,听口吻你就知道了。后来我才明白,在这个村子里,“老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排行第三,“老三”就是老大的意思。

我自然对这个村名很感兴趣。问了才知道,很多年以前,那是在冷兵器时代,据说是三国时代,这个村子是做“枪杆”的,刘家又是这个村子的大姓,所以才叫“枪杆刘”。

是啊,枪杆刘,当年这就是一个村子的名片。最早的名片。那时候,一捆一捆的枪杆从这里运出去,装上长矛,由成千上万的士兵拿在手里冲锋陷阵……离此地三十里,有一地叫“棋盘营”,那是古时驻扎军队的地方;二百里外,还有一个地方叫“官渡”,三国时期最著名的战例之一就是“官渡之战”——你能听到杀声么?

据传,很久以前,村西曾经有一庙,叫张飞庙。那时候一般的村子供奉的都是三国时期的关羽,叫关帝庙。唯枪杆刘这个村子,敬的是张飞,又叫三爷庙(刘、关、张三结义,张飞行三)。据说,在张飞庙里,格外突出的,是张飞用的那杆“丈八长矛”。所以,在这个村子里,“三”为大。后来,不知从哪个年代起,朝廷不让做枪杆了,民间禁止生产武器了……当告示贴出来的时候,枪杆刘的人又该怎么活呢?不可考。

那么,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份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发生了变化。枪杆刘依然是枪杆刘,可枪杆刘不做“枪杆”了,桑木换成了枣木,他们改行做“杆秤”。说实话,我始终没有问出来,究竟是从哪一代(也许是唐代?)开始,这样一个生产武器的村子,演化成一个生产衡器的村子了。

一门手艺的传承,是需要时光打磨的。我想,它的演变,也是有原因的。大约,生计还是很要紧的。一个“活”字,就足以改变一个村庄的生存方式。是不是呢?

当我跟刘乡长闲聊的时候,老三赶来了。我知道,村级干部一般都是村里最聪明、最有智慧或是家族势力最大的人来担任。老三骑着一辆摩托,轰隆隆地开过来,老远就喊:“刘头儿,上头来人了?”

刘乡长说:“老三,看你烧咧,日上电驴了?来,见见,这是新来的李市长。”

老三一边下车,一边油腔滑调地道:“哟哟哟,大领导来了!失迎。失迎。”

刘乡长说:“老三,李市长可是个大作家。挑个好秤,到时让李市长带回去给你宣传宣传。”

老三下车后,我这才发现,他是个瘸子。老三踮着脚,划船一般,一悠一飘地走上前,说:“哟,哟,那是,那是……李市长,叫我握握你的手。这么大的干部,还是作家,我还是头一次……”

刘乡长说:“嘴上抹油了?甭说那没用的。走,先让李市长看看你的‘秤王’。”

我由刘乡长陪着,在老三家里看到了“秤王”。老三家的房子盖得很漂亮,三层、六间开外。正房堂屋里,“秤王”由一袭红绸(已经有些发黑了)罩着,横陈在一个朱红漆面的长条大几上——他祖先的牌位前。这杆朱红油亮的大秤是上等枣木做的,约一丈二尺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老三说,现在很难找到这么大的枣树了,只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杆秤了。所以才敢称为“秤王”。

“秤王”静静地陈在那里。看上去,它不仅仅是衡器,它就像是历史,挑着岁月。如果它能开口的话,一个村子的变迁史就清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可它不会说话。我轻轻地摸了一下秤杆,很凉,很光,乌亮。秤星依然放射着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