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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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 寂寞许由 (李佩甫)(1)

1

相传,在上古尧舜时期,中原腹地有一高士,名叫许由。

此人农耕而食,重义轻利,广有贤名。尧帝知道后,要把君位禅让给他。许由不愿做官,就逃到箕山隐居起来了。

不久,尧帝又想请他做九州长。这一次,许由听到又要让他做官,以为耻,赶忙跑到颍水边洗耳去了……从此,许由赢得了美名,也给人世间留下了一个“许由洗耳”的成语。再后来,就被人们传为隐士的鼻祖了。

然而,此事却得到当时另一位隐士巢父的嘲讽。好像是说,洗什么耳呀?别脏了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愿做官的人么?他不过是作秀罢了。

大意如此。

2

我要说的是,我是做过几天官的。

在一个刚升格的县级市当一副市长。准确地说,三年。挂职。

有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是“挂职”。挂职就是从上边直接派下去的,没有走必要的选举程序。当然,走也是要走的,简化了。挂职又分两种,一种是实的,一种是虚的。我是虚的。就是说,我所谓的挂职,是以作家的名义去体验生活。

这是一个坐落在中原腹地的县级市,下辖十九乡,六镇,当年总人口八十七万。原为天仓县,一九九四年升格为天仓市。此地属北温暖带气候,年平均气温16.2度;日照时间2134.7小时;年无霜期为237天;年平均降雨量为727mm;域内共有三十一条过境河流;土壤主要分潮土、褐土、砂浆黑土三种,适于耕种。况且这里一马平川,人口密集,可以说,千年来几乎每寸土地都经人工修饰过,插根棍子就可以发芽,是产粮食的地方,所以叫天仓。

在这样一个地处平原、四通八达的县份做“官”,不客气地说,前前后后最先让我记住的是两个字。或者说,只有这两个字给我印象最深——“钻挤”。

“钻挤”是平原上的土话,也是对天仓人的形容。最初,我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完全是贬义的:“钻”,我首先理解为钻营,或者说是不择手段;“挤”呢,怕也有加塞儿、抢先之意吧?把“钻”和“挤”拼接在一起,这就又加重了一层。那就像是把脑袋削尖了当钻头使,自然是很不堪的。

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流,离开天仓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不由得会心一笑。是啊,外人是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钻挤”这两个字所涵盖的意思,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有时候,它就像是一本大书,需要细细咀嚼。还有的时候,它就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会叫人肃然起敬。

说实话,这两个字,会让我想到一个人。这人姓郭,名守道,大个子。最初,我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姓郭,我也就叫他老郭。记忆中,他身高骨寡,袖手面寒,就像是竖着的一捆麻杆。是的,我记住了他的脸。他那一张瘦脸,只有结了黑紫血痂的嘴唇是厚的(有人说,他脸皮也厚)。还记得,他常年穿着一身显得有些局促的灰西装,打着一条连乡人们都很不屑的、已分不清颜色的领带,脚上穿一双沾满灰尘的旧皮鞋,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挎包,总是风尘仆仆、一窜一窜地走在乡间土路上。还有,他的咳嗽极有特点,很像是一面张扬的、扯烂了的破旗。

一想起这个人,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一样的记忆。最难忘的,是他那劈柴般的咳嗽声。是呀,他是我挂职天仓、到任的第一天,第一个来拜访我的当地人。

记得,他说:我写过诗。

那天,我是中午到的。天仓四大班子,出动了六辆轿车,浩浩荡荡地把我从省城接到了天仓。按地方上的规矩,市委市政府搞了一次接风酒宴。我这人平时是不喝酒的,但初到地方任职,不得不入乡随俗,也就象征性地喝了几杯。酒是本地的接待专用酒,名为“三泉春”。后来我才知道,本地人对此酒有句顺口溜:三泉春,算龟孙,看你晕不晕!我就是喝下了几杯“三泉春”后,头晕脑涨,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傍晚,当我拉开门的时候,见一黑乎乎的人影儿在门前“谷堆”着。(“谷堆”为象形词,也是本地土话,意为“蹲”)还没等我醒过神儿来,他忽地一下窜起来了,半山一样,吓我一跳。尔后,他慌慌地伸出手来,很熟的样子,说:李市长,我老郭呀,老郭。

我怔怔地望着他,匆忙间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很凉,摸上去糙糙的。那时我的酒劲还没完全散去,头晕乎乎的,就说:“噢噢,你好,你好。”

老郭说:“呀呀呀,老天爷,早就盼你来。你可来了。你是作家,跟他们肯定不一样。分工了么?你分工管啥?”

我迟疑着,不知他是哪路“神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刚到,还没分呢。”

他不容置疑地说:“那你得赶紧要求分工。一定要分工。你得有自己分管的口……”

紧接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李市长,我有个项目。大项目……闹好了,我给咱文化上捐一个亿!”

他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一个亿?老天,一个亿是什么概念,他也真敢说。我上下打量着他,一时间,我觉得这人满嘴跑舌头,很不靠谱。

接下去,他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有点突兀地说:“我、我写过诗。”

我支应着“嗯”了一声。“写过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认真地重复说:“真的,我发表过诗。一九七七年,在《中原民兵》上,八句!”

那时,我的目光正落在“诗人”的腰上—— 一个穿西装的人,裤腰上却系着一条红布带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他四十八岁,是他的本命年)……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他的话里,意思很多。

是啊,时光仅仅过去了十三年。十三年后,我对他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这时候,仅郭氏家族名下的资产,就有一百一十七亿之多。

3

坦白地说,我是以排名第八的副市长,挂职于天仓市的。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蝉声落了,暑热也已退去,几经周折,我们四位作家下去挂职的要求终于批下来了。我们四个人,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下派到四个县份。我分的是天仓。挂职前,组织部门专门找我们谈过话,要求我们十天内到任。尔后,其他三位都先后被接走了,独独我一个人还在等待。那年秋天雨水大,且旷日持久。在绵绵的秋雨中,我等得不耐烦了,就通过一个朋友,打听了一下天仓的情况。在我之前,天仓市已有七位副市长,我若去了,排名第八。看来,天仓市对“老八”并不欢迎。

是啊,平白多了一位副市长,还要安排吃、住、行。况且,来的也不是什么要害部门的人……天仓不欢迎也是正常的。

两个半月后,待秋意深了些,“老八”终于还是被派下去了。这里边有些曲折,我不想多说了。

我记得,很早的时候,电影院里曾演过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这有点谶语的意思。可我知道,我注定不会成为“铜像”。因为,我是挂职。

我说过,挂职分两种,一种是实的,一种是虚的。大凡挂实职的,大多是从上级机关派下来、有培养前途的年轻干部。他们经过基层的锻炼,回去后是要提拔的。也有的就此留下来,修成正果,由副而正,成为地方大员。而我则是以作家的名义下来体验生活的。所谓的副市长,只是给一个名义。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挂靠”。

虽然只是名义,可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在我到天仓的第二天下午,就由本市的常务副市长老薛陪着,到市人大常委会走“程序”去了。老薛个子不高,炮筒型,说话大腔大口的,人却极精明,一看就是从基层熬出来的。在他领我从市政府往“人大”去的路上,他告诉我说:“球,别紧张,走个程序。”

那时天仓刚刚由县升格为市,市政府和市人大都还在一个大院里办公,全是一排一排的平房。政府和人大隔了一道花墙,一个被称为东跨院,一个被称为西跨院。从东跨院到西跨院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进了会议室,我发现人大的常委们已被通知来了。据说一共十六个常委,来了十二个,过了半数。跟众人握手之后,我才发现常务副市长老薛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两条烟,那烟是用旧报纸裹着的。当着众人,他把烟的封包拆开,一包一包分别甩出去,笑嘻嘻地说:“吸着。吸着……李市长到任了,大家都清楚,走个程序。”

众人都嘻嘻哈哈地把烟接过来……一一回道:知道。知道。

这一刻,我的脸不由得红了。是的,我有些汗颜……说实话,我不是官员,此时此刻竟也有了“加塞”的感觉。虽说是“走程序”,也还是要讲票数的。万一人家不投我的票,我也没办法。可我毫无准备,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怦怦跳着,竟有些惶恐、茫然。我甚至不清楚,薛市长拿来的烟是他自己的,还是用公款买的,这就是“人情”啊。

尔后,薛常务重重地拍了我一下,点点头,就大步走出去了,留下我“走程序”……

往下,“走程序”也快。也许是那两条烟起了作用?“人大”十六名常委,到会十二人,我算是……全票通过。就此,我这个副市长就算是正式当上了。

当我走出西跨院时,怎么说呢,心理上竟然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走路时,腰杆稍稍地直了些,硬硬的。这时候,每每遇上有人打招呼,称我为李市长时,我点点头、鼻子会哼一声,很轻。

天是蓝的,阳光很好,小风有些凉意,不知不觉我额头上的汗消了,很爽。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薛市长。薛常务站在新粉过的东跨院砖圈的花墙外,正在训斥一个人。

薛常务是站着的,那个人是蹲着的……此刻,薛常务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快速地移动着,暴跳如雷!薛常务用手指点着那人说:“三舅,你要不是我舅,我管你那烂脏闲事?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啥项目?啥狗屁项目?啊呸,狗鸡巴倒灶!——日八嚓!(据说,这句“日八嚓”是当地民间最为轻看、最为贬低人的一句土话。)……你把一家人都坑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会儿三妗子在画匠王正搦着脚脖子哭呢。”

走近些,我才发现,那人竟是老郭。老郭在地上蹲着,蹲着的似乎比站着的还要高些。可他就那么矬着,一声不吭。

薛常务发完火之后,突然蹲下来,递过一支烟去,又给老郭点上火。两人吸着烟,薛常务苦口婆心地说:“三舅,听我一句,收收心吧。好好教你的课,别再瞎胡跑了。我说话算数。你好好当你的民办教师,过两年逮住机会,我就给你转了……到时候,你就成正牌的国家教师了。你可一定听我的,别干那些‘日八嚓’的事了。”

老郭小声辩解着什么,又从那黑挎包里拿出一叠合同纸来,抖手送到薛常务眼前,说:“我有专利,国家的专利证书……”不料,薛常务把烟往地上一拧,跳起身来,说:“你咋是个死榆木疙瘩?非一头撞到南墙上?啥项目?不听,我不听……”说完,站起来就走。

这时,一阵小风吹来,老郭摊在地上的文件纸被风刮走了几页,他慌张地爬起身,跌跌撞撞、激流跟头地追那几页纸片去了。

晚上,在市政府小食堂吃饭时,我问:“薛市长,那老郭,是你舅?”

薛常务一怔,说:“谁舅?你是说郭大个儿吧?那是个失心疯。球,驴尾巴吊棒槌,八竿子打不着。”

在平原,凡是跟姥姥一个村,比自己长一辈的男性,是要统称为“舅”的。这不是亲戚关系,只是男方对女方家庭社会关系的一种尊重。这我明白。

提起老郭,薛常务告诉我说,此人是他姥姥村上的人,画匠王的。论起来,七拐八绕的也算是跟薛常务多多少少沾一点面子亲。他还说,这是个能人,干啥会啥,早年学过木匠、漆匠、泥水匠,还会画毛主席像呢。原是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口才好,课也教得好。就是邪性。

薛常务说:“这不,疯了。他家盖得好好的两层楼,里外三新,卖球了。领着一家老小住在烟炕屋里,张风喝冷的……他是急发财,迷到茄子地里去了。”

听了这话,我就更觉得这老郭的确是不靠谱,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4

天仓曾是个有点古风的县城。

那时,天仓还没有大面积扩容,老县城的“四关”(东关、西关、南关、北关)仍还残存着一点旧城墙的遗迹。城内像点样子的街道仅有那么几条。十字街、榆树街、衙前街、文庙街、马道街、人民路、幸福路……城内有三景:一塔、一庙、一桥,算是古迹了。塔是清代的,有乾隆的御碑;庙是文庙,供奉的是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这又叫“三教合一”;唯那一桥,是没有的。那桥记录在清代的县志上,上述此地有一景叫“高桥揽月”。那桥究竟有多高呢?没有人知道。据民间传说,古时,有一孩子,爬到桥洞里掏鸟蛋,一不小心,鸟蛋从桥洞里掉下来,鸟蛋落呀、落呀、落呀……那鸟蛋在下落过程中竟奇迹般地完成了孵化过程。就此,小鸟儿在落地之前脱壳而飞。说来,“高桥揽月”这一景观是很有文学意味的,这应是天仓人想象力的极致了。

我在到任的第四天晚上,悄悄地从市府大院里走出来,逛了大半个天仓县城。

秋深了,我独自一人,在天仓的大街上漫步。天色已晚,大街上人来车往,行色匆匆,一个个脸特紧。灯光下,一街两行的店铺正准备打烊,只有饭馆的生意还红火。这时候,我看见了写在临街墙上的一行大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旁边一面墙上写的是:“枪杆刘电话:4848488。”(这是宁死也要“发”么?)是啊,这年头有谁不想富呢?人人都想富。

走着,我贸然想,一个市长(当然,副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一个人认得他?是啊,天仓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这里又多了一个副市长,多一个少一个跟他们也没啥关系……何况一个写字的,下来挂了个职,虽然也期望着做点什么。可你又能做什么呢?这么想着,就有些尴尬。

就这么走着,我一直在琢磨那个“高桥揽月”。桥在哪里呢?明明没有桥,史志上却有这么一个“高桥揽月”……这很像是一道脑筋急转弯,因为你无法想象那桥的高度。可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又想说明什么呢?很奇怪。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走了几条大街,只是见灯光就走,见黑暗处回头。当我转来转去,穿过一条斜巷,走过一个卖花圈的铺面之后,竟然走到了市医院妇产科的后门。这时候,在一根电线杆下,我又看见了老郭。

老郭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地上映着一个长长的影儿,旁边还停着一辆破自行车。他袖着手、跺着脚,没头苍蝇似的,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迟疑着,该不该主动打个招呼呢?可这时,老郭却跑过来了。他巴巴地迎上来,很热切地说:“李市长,喝罢汤了?”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我知道,“喝罢汤”就是吃过晚饭的意思。当然,这是旧日的乡村记忆,是典型的中原乡村农民的口吻。

老郭说:“出来走走?”

我说:“走走。”

这时,老郭又巴巴地望着我,问:“李市长,分工了吧?你管啥?”

我笑了笑,略显尴尬地摇摇头。

老郭急切地说:“你得争取呀。你是上边派下来的,你要求分工,他们不敢不分……李市长,我那个项目,可全指望你呢。”

我说:“你不是跟薛市长有亲戚么?他可是常务副市长。”

老郭悻悻地说:“这球人……不说他了。一点儿忙也不帮。”

我说:“我下来是体验生活的……”

我的话没说完,被老郭打断了。老郭说:“市长啊,你整天在书房里囚着,地方上的事你不懂。你要是不分工管点啥,就没人理你了。你得赶紧要求分工,你一定要争……”

我打断他说:“天都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啥呢?”

老郭说:“我来……配一味药。”

我诧异了,说:“你,怎么不进去呢?”

老郭跟我贴得更近些,说,“这味药,我是给咱县银行的马行长配的。”说着,他的哑喉咙咕噜了一声,跟我耳语,“李市长,我也不瞒你了。我有个‘好儿’……她表妹在医院妇产科当护士长呢。”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老郭给我递了个眼色,说:“‘好儿’,你都不知道?我有个‘好儿’,草帽张的。”

我还是不明白,问:“啥、啥好?”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说:“我可啥都不瞒你。就是‘情儿’。这你懂吧?咱这地界,都这么说。就是、就是书上说的‘情人’。”

社会真是变了呀。真不敢相信,就这个吹吹乎乎的老郭,一个半吊子,还有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