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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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篇小说 西瓜颂(张鲁镭)(5)

三刚媳妇不管,她白天也过来,来给陈九当帮手。这女人机灵,还念过书。陈九在地里忙,她应付着瓜棚里的买卖,挑瓜上秤讨价还价付款,对瓜贩子吗,临走还给切个瓜路上吃,这是友情赠送,留下对方的电话号码,以便联系。她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一样样写得详详细细。陈九也经营了好多年西瓜,一堆一块大体上能值多少钱,看一眼便心中有数,三刚媳妇没做手脚。陈九给她工钱,三刚媳妇开始不要,可架不住陈九坚定的态度,只得收下。赶上哪天卖了好价钱,陈九还会再加点奖金,抽个空当两人就去旁边的苞米地快活一把。生子媳妇也来,她给陈九送饭,生子媳妇把饭送到瓜棚,饭做得很精细,干稀煎炒换样来。生子媳妇自知没有三刚媳妇那个本事,卖那么多西瓜,怕是连账都算不清楚,可各人有各人的强项,她的本事就是做一手好菜。她知道三刚媳妇有工钱,也知道她和陈九有一腿。可那事和自己有关系吗?生子媳妇心眼实诚,她觉得陈九对自己已经够好了,晚上常过去给她送西瓜,还把一天积攒的西瓜皮也拿来喂猪,被窝里的温存更是不用讲。帮她起猪粪,送她运动鞋,给孩子买皮球,关键生子不在家,大事小情那是个主心骨。有陈九在她的心就很踏实。生子媳妇很知足。至于他和张三李四如何,她不大介意。但说到底生子媳妇也是个女人,她给陈九送饭,就单单送一份的量,比如她知道陈九一次能吃二十个饺子,她就送二十个,多一个也没有。西瓜地里有好多西瓜,就让三刚媳妇吃西瓜吧。一个不够就来俩,撑出她个大肚皮。这也是个傻媳妇,那二十个饺子陈九把皮吃了,把里边的馅都掏给三刚媳妇了。一次三刚媳妇故意问她,你那饺子可真棒,现在嘴里还香着呢!这就没劲了,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这不是想泛滥吗?再到饭口,生子媳妇就打电话让陈九来家里吃。这时候三刚媳妇的脸就不好看,说你去吧,等会来大份买卖我可应付不了。然后就躺到瓜棚里消极怠工。那边生子媳妇一个劲催,说再不来饭都凉了。这女人多了也好也麻烦。

这时候天很蓝,明友媳妇挎着小筐来到瓜田里,她穿了一件紧身桃红色上衣,在绿色瓜田的背景下很是醒目。她把篮子紧紧卡在腰间,每走一步,篮子就跟着扭动一下。胸前的两个大奶喷薄欲出,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脸膛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润而饱满。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抬起一只手,把它们轻轻抿到耳后。明友媳妇在这样背景衬托下就显出了几分姿色,茁壮的腰板似乎变细了,三刚媳妇擦擦眼睛还以为看错了人,这就是那个平时的肥嘟嘟的明友媳妇吗?今天的明友媳妇让她看着很不习惯,很不舒服。来买瓜呀?三刚媳妇用纸巾擦着嘴角上的红汁问,这事今天有点拧了,平时媳妇们过来,陈九都会给挑些裂口破皮面相不好的西瓜拿回去,买瓜的人都挑瓜的样子,样子不好他们不会买,地里破皮裂口的瓜也不少,不吃也是白白扔掉。今天三刚媳妇看她就是别扭,又想到那次进城的事,俩事凑合到一块儿,这女人的心里就有了愤恨。她说,陈九在还好说,拿一个半个瓜小事一桩,问题他现在不在,我一个帮工的不好做主,弄不好还以为我给私吞了。三刚媳妇一面说着一面点着手里的钱,还往那个蓝皮本上记两笔。

明友媳妇觉得她跟陈九的关系也好着呢,在她婆婆那么严格的监控下还钻了好几次苞米地。有回他还送了她一条丝巾!都是自己人,拿几个瓜怎么了?可惜这会陈九不在,这娘们开始当家做主了。

明友媳妇挎着空筐回来,她愤愤地把刚刚的事和婆婆唠叨一遍,婆婆个头小,智商却比她要高出一大截子,别看她老掉牙了,肚子里的鬼精像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婆婆说早看出他俩不正常了,半夜里进城还说头疼,糊弄鬼呢啊?明友媳妇说刚才看见她数了厚厚一沓钱,足有一千多块。婆婆说那些个“冰糖罐”不会少赚钱,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陈九那些钱得被她刮去一大块。婆婆说明天你也去给他当帮工。儿媳妇觉得这事不妥,再说她自知不是三刚媳妇的对手。这婆婆开始就怕儿媳妇和陈九发展点啥事。每天跟看贼似的。她去宣扬免费乘车的事,就是要制造舆论,这其中还有一层潜意识,她要告诫儿媳妇,陈九现在有人了,你消停吧。这群看家媳妇平时都慌慌的。来了个陈九,都想咬一口唐僧肉。现在这个老女人想到了那一大片“冰糖罐”,想到了那一沓沓钞票,想到自己儿子拖着残腿在城里受苦,想到那个三刚媳妇的不劳而获。她决定让儿媳妇参与进去,就是围着瓜地转也能捞回来几个大西瓜。

婆婆说家里不是还有些农药吗,我看那瓜田也该打打农药了,陈九这阵忙得顾不上,你明天就去打农药。其实能挣到钱比什么都重要,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更清楚自家这媳妇不是三刚家的对手,不过人家吃肉,她喝点汤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明友媳妇背着个满满的喷雾器来到瓜田,给西瓜喷药都是赶在正午最热的时候,据说这样的效果最好,太阳很毒,明友媳妇弯着腰,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打湿了,有水从喷雾器的缝隙里溢出了,嘀嗒嘀嗒,瓜田里立刻腾起一股淡淡的烟雾。劳动是件多么光荣的事!明友媳妇打小生得粗壮,她勤快,爱干活。后来在课本里学到了劳动这个词,她觉得这个词简直太好了,比那些诗呀词呀的都经典。这里边包含了很多很多,有温暖有欢乐,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欢腾,她想如果劳动这个词是有颜色的,那一定是金色的明亮的。她此刻的劳动就像现在当空的太阳,炙热兴奋,金钱的光芒,男女的热情,不信插不进去针,泼不进去水,瓜田被一种刺鼻的农药笼罩着。陈九于心不忍,这大热天的,这样吧,打一次农药给你三十,不,给你五十块钱。

儿媳妇去瓜田打药,婆婆的眼珠钟摆一样摇晃,如果能让儿媳妇从打农药发展到数钱那就好了,最好自己也跟着一块去数。婆婆琢磨着该去三刚家走一趟了。三刚的瘫爹正在院子里的草垫上晒太阳,他双目微合,一副悠闲得意的样子,草垫子边上放着半个大西瓜,瓜瓤基本没了,仅有些汤汤水水和黑瓜子装在里边。两只麻雀在里边蹦蹦跳跳地喝西瓜汁,听见有脚步声,忽然受了惊,扑棱一下飞走了。唉,这老爷子,明友妈在三刚爹面前备感优越,她想你躺在这里就是木头疙瘩多了口气,你那儿媳妇在外边什么德行你知道吗?最起码我还能走能颠能盯梢,能为我儿子维护脸面和尊严。这老女人很自负,她以为把自家篱笆扎得紧紧的,其实人家那边该干的活都干了。

明友妈进屋拿了个枕头拍一拍,给三刚爹垫在头下面。她先是嘘寒问暖说了一大车话,后来又从三刚爹的少年时代一直说到现在陈九的西瓜地。明友妈拐弯抹角东扯葫芦西扯瓢顾左右而言他。三刚他爹身子瘫了,可脑子没瘫。他大致听明白了,就是说三刚媳妇现在已经跟陈九钻一个被窝了,得赶快想办法让她回来,不能让那个老光棍占便宜。不然就让三刚回来一趟。三刚爹都是土埋脖颈的人了,明友妈这时候略显稚嫩。他说陈九的西瓜今年收成好,不找个帮手哪能忙过来?三刚媳妇有学历有文化,村里哪个媳妇能比上她。老妹子你还不知道,为那几个帮工钱,好些人都犯了红眼病,我清楚老妹子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年轻时我就瞧着你好,可惜啊!就让儿媳妇劳苦劳苦多挣几个钱,把我补养得能从炕上爬起来,我马上和你过搭伙。明友妈脸上笑心里骂,滚你个老不死的。三刚爹还讲,都眼红个球!有本事也娶个有文化的儿媳妇回来。一个土埋脖颈的人就应该活得开通,最近儿媳妇又给他买膏药又给他买桃酥,天气好还把他背出来晒太阳。之前可不是这样,过日子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舒服。

明友妈一面走一面继续愤怒,三刚媳妇不是好东西,三刚爹更不是好东西,统统不是他娘的好东西。这时候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微风吹拂,带着乡间的青草气,生子媳妇正靠着院门发呆,她的心有点像浮萍那样漂泊。一只鸡在门口踱来踱去,满腹心事的样子,脖子上一圈翎毛一抖一抖的。今天她特意为陈九捏了三鲜馅水饺,可那个吃饭的人却迟迟不到,电话里她听见三刚媳妇在嚷着什么。生子媳妇可没奢望什么瓜呀钱的,她就是想对陈九表达一份感情,现在三刚媳妇把她表达的权力都给剥夺了,这女人也太不是玩意了。明友妈正在气头上,碰见生子媳妇难免要发泄几句。

她说陈九那个“冰糖罐”一嘟噜一嘟噜满地滚,钞票哗哗往里进,那陈九就是个傻狍子,自己累个半死,钱和瓜都让三刚媳妇控制着,陈九被灌了迷魂汤了,刚刚我看陈九推着瓜往这边来,硬是让三刚媳妇给追回去了。生子媳妇想,难怪刚刚说来又不来了。明友妈索性把三刚爹的话学给了生子媳妇。明友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生子媳妇听得认真又不耐烦,天渐渐黑下来,到处雾蒙蒙湿漉漉的,明友妈的车轱辘话也讲累了,周围一片安静,刚刚那只鸡很诧异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去鸡窝里休息了,细细的泥土里留下了几朵好看的爪子印,生子媳妇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红娟。

院子里花香正浓,黄昏的天光从树叶深处漏下来,四下里寂寂的,红娟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碎花瓷碗,里边盛着圆溜溜的葡萄粒,晶莹的玛瑙一样。满满的一碗葡萄,熊熊吃了一多半,说来熊熊也是个怪物,它不喜欢肉食,却对水果偏爱,熊熊每天需要好多水果。所以现在红娟也随着熊熊拿水果当主食。村长把这条狗带回来时说这是贵妇,难怪呢,甜蜜的水果是女性最好的食物,甚至诱惑。熊熊是女性里的女性。母狗加上贵妇的冠名。熊熊和红娟好得像一对姐妹。同食同宿同欢乐。村长说这狗很名贵,像陈九家那样的破房子能换十几套。不,村长觉得把贵妇和陈九家的破房子比,那是辱没了贵妇,贵妇能抵上个小洋楼呢!现在熊熊困了,它每天都是洗了澡吹干毛再睡,今天红娟懒得动弹。她把一颗葡萄粒放嘴里,残阳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虚很长,屋子里的猫头鹰挂钟当当敲着,在这静默的院子里有了一种古庙般的荒凉。

明友妈进来时怯怯地紧绷着,她把鞋底在地上一下一下蹭,很专心的样子,地上瞬间被她刮出了一条浅沟,一股细土飞扬起来,在她和红娟之间竖起了一道尘障。明友妈说,有件事她要向领导反映反映,村长不在,红娟你就是领导。红娟一般不大和这些女人们走动,一是地位上的悬殊,还有她最了解这些人,当面能把你捧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一转身恨不能把你踩阴沟里。

红娟当初可是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是男人心里的一朵花,女人眼中的一根刺,红娟容貌说不上好看,但她有两处勾人魂魄的地方,一个圆润的大屁股,辫子粗又长。她的辫子长到刚好垂到那圆润屁股中央。这就是说,她身上最吸引人的两样东西都集中到了一个点上,她走路时,绑着红头绳的辫梢在那两瓣屁股上扫来扫去,小扫帚一样。她的屁股就像一个勤于打扫的院子,干净,洁白,没有灰尘,让男人神往。男人们从红娟身边经过,都要在她的屁股上占点便宜,拍拍蹭蹭揪一把,这都是很粗俗的做法,陈九当然也爱慕红娟的屁股,但他并没有直接对那两瓣屁股下手,陈九的做法高明灵通,他要对红娟最薄弱的环节展开攻击,红娟嘴馋,见到好吃的就像花猫见了小鱼一样。陈九家的资源就是那片“冰糖罐”,陈九挑选最好最大的西瓜,把它骨碌到河边浸着,夜幕降临,又把西瓜转移到苞米地里,红娟已经在那里候着,两个人坐在地里咔咔啃,像两只地老鼠。陈九爹权就当没看见,能用西瓜换来个儿媳妇,那不是天上掉馅饼,是掉金疙瘩。“冰糖罐”让红娟更滋润了,现在不光屁股动人,脸蛋也红扑扑水灵灵的,陈九不光让红娟吃得舒服,连她的爹娘哥姐弟妹都吃得肚子浑圆,一天跑八趟茅房。

陈九爹都开始给儿子筹备新房了,他托人买木料,村里最有路子的当然是村长,陈九爹和陈九抬着一筐大西瓜来找村长,说明来意后,村长觉得不可思议,一朵鲜花怎么就忽然被这爷俩给掐了去,他对这事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村里好的东西都应该是他家的,好的女人也应该是他的,不,起码是他儿子的。村长问怎么没听说定亲的事?哪个给提的媒?陈九爹含蓄而骄傲地回答,俩人自己定的,都钻过苞米地了。村长答应了搞木料的事,不过得等,等就等吧,早晚是自家锅里的饭。

中秋节到了,村长让人买来几箱月饼,又让他儿子把红娟喊到家里,村长指着那些月饼和一沓包装纸说,你俩一起把月饼分了,一斤一包,一包五块,一家二斤。村长说完扬长而去。一屋子都是好闻的月饼味,油油的,甜甜的。红娟的瞳孔里映着圆圆的月饼,喉咙里发出鸽子般的咕噜声,村长儿子说咱先吃它两块。红娟问吃完不够数怎么办?村长儿子很自负地说,多吃两块月饼怕个球!这一箱都是我家的。红娟那天不是吃两块而是吃了五块。村长家无意间也撞上了她的那个薄弱地方。这女人是个大胃口,把自己家那份吃掉一半,红娟吃的时候管不住她的嘴,吃过后又开始害怕,她爹要是知道她私吞了一半的话,非扇她脸蛋不成。村长儿子说你家可以再分五包,红娟感激得都要哭了,她把那五包月饼紧紧搂在怀里,西瓜和月饼那完全是不在一个层面上,西瓜再甜也是两泡尿就出去了,月饼大不一样了。估计她吃完这五块月饼,三天不吃饭都没问题。分完月饼,村长儿子就坐在那个包了一块红绸布的麦克前,他先呼呼吹了几口,然后大声喊道,中秋节分月饼了,每家两包,一包五块。明天一早就可以到村长家来领。这儿子和他爹的声音一模一样,不看脸还以为是他爹在喊话。他梗着脖的姿态也和他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