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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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篇小说 西瓜颂(张鲁镭)(4)

洪巧现在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她和语文老师接上火了。这老师球打得已经很漂亮了,还把自己打出了一身疙瘩肉块儿。这时候他特别需要一个姑娘来装点他那枯燥乏味的县城生活。学校四周还残留着一块块苞米地。老师打完球就拉着洪巧钻苞米地,苞米地让老师很幸福,地肥人美的!老师还喜欢听克莱德曼钢琴曲,走路时听,打球时听,在苞米地里也听。有一天学校放假,老师把洪巧拉进校广播室看克莱德曼的演奏录像,洪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举世瞩目的钢琴家,当时他演奏的是《温柔》,画面里钢琴摆在优美的葡萄园中,葡萄园中的葡萄个个胖嘟嘟的,含着清晨的露珠,转眼间钢琴又被放到了巴黎街头,一个铺满白地毯的广场上,接着钢琴又飞到了空中,摆在飞机的翅膀上,在克莱德曼的身边,还有一个吹长笛的姑娘在伴奏,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穿着拖地长裙,在夕阳的一边,蓦然回首,神采奕奕,令人心旌飞扬,他们在琴声和笛声中,轻松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带着自信和富足,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从姑娘修长的头发旁落下,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老师把那个吹笛子的姑娘定格在屏幕上,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叹息,天上人间,令人神往。他目光笔直,疑似要与那位蓝眼睛姑娘进行思想交流。怎奈人家仰望天空,你谁呀你?老师忽然转身,他把广播室当成了苞米地。从那时起,洪巧就知道即便是钻了苞米地,她和老师也不可能一条道走到黑。老师是大城市里的鸟,现在只是在县城的树上落一落,总有一天会飞走的。不过洪巧依然很快乐,她听着克莱德曼的曲子,吃着老师提供的零食,穿着老师挑选的上衣,不用写作业不用背课文不用出早操,连考试题都能事先拿到。难道这不是每个做学生的梦想吗?即便那天在广播室被教导主任撞上,洪巧也没有过分惊恐,她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服,像那位蓝眼睛的姑娘那样高昂着头颅推门离去。

音乐、零食和那苞米地里的疑似爱情,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一棵已经结了骨朵的君子兰,最有分量的是那本红红的打着钢印的毕业证书,不少人没拿到呢!这是洪巧高中三年的全部收获。一段美丽的青春乐章。有人活到八十岁还不知道美丽是怎么回事!至少洪巧曾经美丽过。洪巧灵通,能看得开。老师返城时给她留下了克莱德曼,留下了那棵快要绽放的君子兰。洪巧精心收藏起来。她没有和老师反目,她认为自己算不上吃亏,充其量是等价交换。那只落在树上的鸟都飞走了,你还在那棵树上撞得头破血流?有意义吗?老师对她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而更多的是感激。洪巧清楚,在心里老师是欠了她的,漫长的一生,山不转水还转,保不齐哪一天就会在某个路口上相遇。她的青春岁月有了老师才会如此美丽,这个她是要来保护的。后来是那个教导主任把事情宣扬出去,这就导致洪巧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三刚媳妇。

三刚没什么本事,开始在工地上干活。后来工地上总出事,工钱给得也不积极。三刚媳妇说你爹已经瘫在床上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还了得?不如你去清洗抽油烟机吧,洗一个挣一个。三刚听话,媳妇指哪他打哪。

三刚和他弟弟四刚一起干,三刚骑个自行车,前边驮着清洗工具,后面驮着四刚,四刚手里拎着个喇叭,边走边喊,清理抽油烟机,清理抽油烟机。洗一个五十块钱,收入还可以。三刚说如果每天可以洗上四个,就把她和孩子接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刚才能清洗到那个理想的数目。

已经进了五月,不管陈九的瓜苗在屋子里长得多么好,但终究是个短期培训班,是纸上蓝图。只有把它们插到大地上,置身于真正的风雨和阳光下,成长才算正式起步。陈九有将近一百亩瓜田。在把秧苗植入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工程有待他去完成。瓜田必须施鸡粪,只有鸡粪才能让西瓜又沙又甜,别的肥力太大,往往把西瓜催得傻乎乎的肥胖,但一丝甜味都没有。这个也是他爹的宝贵经验。陈九没养鸡,哪来的鸡粪?这个不难。现在家家的媳妇都在清理鸡窝呢,大家比赛似的往瓜田拉鸡粪。够了够了,哪用得了这么多。媳妇们不管那些,你要了张家的,就一定要收我李家的,难道我家的不是鸡粪是鸟屎?媳妇们也精怪,鸡粪一般庄稼用不上,与其白白扔掉,不如拿给陈九,待瓜熟落地讨几个“冰糖罐”回来也好。离瓜地不远就是一条河,陈九在河堤的最高处挖了个蓄粪池,他把多余的鸡粪都储藏在那。估计能用几年。

鸡粪还需要进一步加工,陈九筛了一些细土和鸡粪搅拌在一起,细土遮住了鸡粪黄绿的清贫颜色,庄重高贵的黑色篡改了鸡粪的平民状态。堆在地头上,松软得像刚出炉的俄罗斯列巴。如果把这些肥料均匀地撒在地上,风无疑会把它们刮走三分之一,这就是不必要是浪费。再说,只有瓜的根部需要,沟垄里不需要。所以,这肥要像滴药那样施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劳动,陈九先用犁将泥土犁成线垄,荒废了这么多年,到底要下些工夫的。他按0.5米的株距挖了好多小坑。然后把肥料往小坑里填,填太多也不行,要恰到好处,什么是恰到好处呢?那就是陈九的经验在起作用。把槽子里的幼儿瓜苗一棵棵安放到小坑里,浇上水,最后把土填平。从现在起,瓜苗来到了广阔天地,开始了它们的少年时代生活。这期间媳妇们在忙完自家活计的空当也来瓜地里帮忙。遇土挖坑,见粪施肥,她们和陈九开些没头没脑的玩笑,心里边好不快活!

移栽惊吓了这些稚嫩的瓜苗,它们都昏迷过去了,几天后它们才醒过来,怎么不是那个拄着棍子的茅屋了,连那个铁皮炉子也不见了,它们见到了那么高的天空,这样的广阔天地,还等什么?快点长快点爬吧,下面的鸡粪在用力往上推它们,瓜秧们不管不顾地占领地盘,盘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土,瓜苗们开辟的是道路是线路,却不是面积,它们从每片叶子下面都长出一个小头来,这样一株瓜秧就长出了无数个小头,它们朝着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无所畏惧地疯长,照这样下去,一株瓜秧完全可以占领地球,这还了得!简直是胡闹吗!陈九把准备开花结果的小枝杈从根部掐断,这些小枝杈可真嫩,两个指头轻轻一掐就断了,陈九用了两天时间,对瓜秧进行了血腥的镇压,他只为每株瓜秧留下了两个新枝,只允许它们结出六个瓜蛋,并且只能小于等于六个,掐过尖的瓜秧,已经步入了中年,中年是个稳重心平气和的阶段,它们不再有任何野心,专心养育这几个小于等于六个的瓜蛋。这时候陈九才松了口气,虽然后面还有些琐碎,但最艰难的路程已经迈过来了,陈九也该放松放松了。

陈九放松的方式就是带小媳妇们去县城。媳妇们按照先后次序来,模式上大同小异。三刚媳妇不守规矩,只要手边没活,她就会拖上陈九去县城。当然是隐蔽型的,这事还能敲锣打鼓吗?他们顶着星星走,伴着月亮归,这不,夜深人静时他们回了。天凉下来,带着庄稼的汁水青涩气息。村子里很安静,女人孩子和狗正在发出不同节奏的鼾声,弯弯的下弦月淡淡地印在暗青色的天空中,三轮车,还有车上的人都衬了月色,在地上画出参差的影子。他们面如满月,一脸清辉。好似从月亮里走出来的仙人。他们不知仙人的后面还藏着一个老妖,这个老妖就像夜空中的猫头鹰,把这一对男女看了个仔仔细细——明友妈。她上茅房,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这老女人虽然背驼了,腰弯了,但眼睛和耳朵都特别机敏,三刚媳妇和陈九拦腰勾背的,明友妈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这两只野鸟又是进城了!老天不长眼啊!我快十几年没进城了。

一早起来婆婆就对明友媳妇念叨,她慢吞吞的,像在讲诉昨晚一个平淡无奇的梦,她说看见陈九和三刚媳妇从外边回来,估计是进城去了。说三刚媳妇会算计,这来回能省十几块的车钱。吃过早饭婆婆出去转悠,这个小村子是守不住任何秘密的,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不到一天的工夫大家都知道陈九和三刚媳妇进城的事了。最后明友妈转到陈九那里,昨晚有人看见你和三刚媳妇了,看看这些人,进个城有啥大惊小怪的,不就坐个顺风车吗?我叫她们不要乱讲,我刚才就看见军子媳妇在和老王太太讲,老王太太那张嘴,她肯定还会去告诉别人。陈九说三刚媳妇突然头疼,拉她去县城看看大夫。婆婆说,就是,我猜也是看大夫去了,我猜得准吧。

明友媳妇是个炮筒子,她说陈九你不公平,讲好的大家轮班来,三刚媳妇,我上午还见她在地里活蹦乱跳的,她这个头疼来得也真快。媳妇们说你再偏袒她就把鸡都赶到你瓜田里。陈九知道这帮乡下女人疯起来不管天不管地,大白天都敢把男人裤子扒掉。他也明白村里的女人几乎都是孤苦的,她们都太需要温暖与润色了。陈九一个半大孤老头,他能有多大的热能和光亮来点燃这么多孤苦,唉,做做善事,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尽力而为吧。他那辆三轮车就像高铁一样,拉近了媳妇们和县城之间的距离,也营造了和陈九之间一份隐秘的亲昵。陈九在城里当保安时有一点积蓄,他一个光棍没有大花销,打个麻将玩个牌也只有几块钱输赢。所以和媳妇们进城应付个小吃开个钟点房什么的还吃得消。媳妇们从县城回来,平凡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动人的光芒。淡淡的春色,不可言说的喜悦。这事怎么说的?种豆得瓜,他这是得了一车瓜啊!有哪个女人不需要怜惜和体贴呢?久旱逢甘霖。媳妇们在他怀里如鱼得水,这简直是一种救赎。陈九认为自己很伟大,说功德无量都不过分。乡下女人对这种事又拘谨又放荡,又鄙视又热爱,又苛刻又包容。现在男人不在身边,没有任何绳索能阻拦她们心中的野马,其放荡妙不可言,村里到处游动着一种湿漉漉的暧昧气息。陈九这个好人做得更是超值划算。

从前,用世俗的眼光,这事往往像女人吃了什么亏似的,还有哭爹喊娘上吊自杀的。但用发展的眼光从人性的角度来看,根本不是他娘的那么回事。先前他还以为是“冰糖罐”的先进技术打动了三刚媳妇,悲催啊!

陈九从她老婆去世,当了二十几年光棍,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把从前的亏欠一网给捞回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东西,谁知道什么时候一脚跌到鸿运里,对,他跌进了桃花运。就算村长也没有他这福气,都知道村长和他儿子在外边包工程,在女人方面村长也没亏待自己。城里女人胃口大,他为此没少败家。村长那都属于低级趣味的骚情,他陈九和这些媳妇们那是脉脉温情,是暗香浮动月黄昏下的温情。

陈九尽力做到公平,表面上轻易不会薄了你厚了她,暗地里那就不好说了,像生子媳妇和三刚媳妇陈九要时常为她们开点小灶。明友媳妇有她婆婆盯梢,但他们还是可以千方百计甩掉那个尾巴,见缝插针亲密一把。当然陈九也没少给媳妇们帮忙,掏烟筒、起猪粪、拉化肥、夹杖子……陈九觉得自己快成活雷锋了。

这期间瓜苗长势很好,瓜蔓上冒出的青瓜蛋,刚露头还没有指甲盖大,没几天就成了鸡蛋成了拳头。浇水施肥,暴晒几天,热风呼呼一吹,那拳头大的西瓜就像喝足了奶水的娃娃,猛劲地长。

现在瓜田里一天一个样,瓜心里像藏了个吹气的小人,个把月就长成了个篮球,比篮球还瓷实。到了八月西瓜开始成熟,陈九几乎离不开他的瓜田了。他在地头上搭个草棚子,草棚子好搭,砍几棵粗一点的树枝,再割些河边的蒿草,就搭成了。有了草棚子,陈九不再回家去住,西瓜熟了,放到地里,就是没人偷也会有牲畜来糟蹋。辛苦这么久,就靠这两个月,这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陈九每天顺着沟垄边走边看,一是看西瓜藤蔓的长势,要不要浇水,要不要锄草。二是看那些已经长大的西瓜是不是熟了。快要熟的会让它们再长几天,已经熟的就摘下来,放到沟垄里,一块地转完了,他拿起生子媳妇给编的柳条背篓,把沟垄里的西瓜运到瓜棚里,一天要背上好多趟,瓜棚不大,西瓜堆进去差不多也就满了。他还割了些蒿草盖在上面。西瓜的清甜气和蒿草的芳香气在瓜田的上空随风飘移。人们使劲吸吸鼻子,说:陈九的“冰糖罐”熟了。

现在陈九的“冰糖罐”一刻也离不开人。陈九的瓜棚前呼啦啦热闹起来,三轮车四轮车,还有两个轮的自行车,好多年没见这“冰糖罐”了,瓜贩子们兴奋,周边的村民也兴奋,“冰糖罐”成了他们平淡生活里的一股清泉,再热的天,想着那“冰糖罐”,身上已经开始凉快了。

媳妇们也常来瓜田转转,一般都是晚上来,白天家里也是一堆活。瓜田边上是一片苞米地,密实繁茂,文人们管这叫青纱帐,这里什么都能遮挡得住,它成了陈九和媳妇们的天堂。陈九挑那些裂了口的破了皮的西瓜,把里边的瓜瓤掏出来,放到不锈钢饭盒里,在河水里浸着,这些西瓜已经熟透心了,再让河水一浸,冰甜得沁人心脾。媳妇们人撑了肚子饱了,临走筐里再装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