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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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篇小说 西瓜颂(张鲁镭)(2)

把母子俩送到家陈九说要赶回去值班,生子媳妇哪能让,没有陈九,她这会儿说不定在哪寻死觅活呢!生子媳妇从心里感激陈九,她要对陈九表达一下。这媳妇个头不高,干瘦,干起活来却手脚麻利,今晚她要请陈九舒舒服服吃一顿。就地取材,家里有什么做什么。酸菜外边的帮子不要,只取中间的酸菜心;五花肉也先用开水走一遍;汤里的粉条是土豆粉,没拿地瓜粉,她怕地瓜粉烧心。里边还放了几块冻豆腐。简单普通的家常菜,生子媳妇却颇费一番心思。没大会儿酸菜炖肉的碗端上来,这碗太大了,跟小锅差不多。还有一个炝土豆丝,刀功也好,土豆丝切得细长细长,里面拌着红椒末和绿葱末。菜虽不多,一凉一热,却最能勾人肠胃。尤其这地地道道的农家酸菜,它让陈九唤起了儿时的记忆,小时候娘炖的大锅酸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日子虽贫穷倒也不失温暖。陈九眼窝发热,这是干什么,他极力掩饰这突如其来的酸楚情绪,赶紧倒进嘴一口酒,立刻浑身的血流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孩子已经睡下,生子媳妇还在灶上忙活,陈九有些恍惚,仿佛那灶上忙的就是自己的女人,那熟睡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孩子。他闭上眼,呼吸着房间里暖洋洋的空气,享受着梦一样的天伦,这样的场景本来归于平凡,可对陈九不一样了,他幻想着如果他有这样一个家,有这样一个媳妇和孩子……生子媳妇端来新贴的饼子,陈九从“如果”中回到现实,生子媳妇讲了好些掏心窝的话,碰到伤心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日子艰难,多希望村里能有个把身强力壮的男人,关键时候替她们这些留守女人担一担,扛一扛。陈九问怎么不一起进城?孩子小出去也不能找活干,还不是干赔钱,在家里好赖还能侍弄几亩地,多少能见点钱。再等几年,孩子大一点,说啥也不能这么过了。生子媳妇咬牙切齿地说。

陈九已经好久没回村子了,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回来干什么呢?现在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赶上年节他就在保安室值班,队长也习惯了,一有值班任务就把陈九的大名排在前边,给双份工资呢!这个没人和他抢,他倒也乐意。生子媳妇说,前一阵海权在工地上受伤,回村养了一阵。把这群媳妇婆子们高兴的呀!大事小情都去找人家拿主意,海权坐在炕头上给她们当参谋,海权吗,有的主意还好,有的就那么回事儿。可这些女人们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海权养好伤走了,把一群女人失落得不行。女人们都盼望哪天再回来个参谋呢!生子媳妇用眼睛在陈九脸上扫了扫,又把目光移到了那碗酸菜上,有一粒红椒落到酸菜碗里,明亮且耀眼。陈九那天晚上没有走,陈九喝了一点酒,生子媳妇怕孩子再烧起来,陈九决定将好人进行到底……

陈九去县城把工资结算完,他决定回归故里。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女人堆里传播着,陈九回来了,陈九回来了,这回夏天可以吃到“冰糖罐”了,有女人带回来吗?哪来的女人?还是孤树一棵。女人们心里的某个地方都刺刺挠挠的痒了一下,她们压抑着胸口的兴奋说,孤树好,孤树省心。却都暗暗打着自己的算盘,通烟道拉柴禾收地瓜……还有他那辆电动三轮车,一趟茅房的工夫就可以嘟嘟到县城去。总之,陈九在女人们心中是一朵花,一朵暗香游动的花。

眼下女人们暂且把这朵花放到一边,年关临近,家家户户的男人正大包小裹往回赶。女人们忙得团团转,她们先把自己从里到外捯饬干净,该拍粉的地方拍粉,该抹红的地方抹红,又把前前后后的房屋院落包括鸡窝猪圈都洒水除尘,接着杀鸡宰鸭,磨面蒸糕。男人们功臣一样盘腿坐在炕上,白天好酒好肉的供奉,晚上有香喷喷的身子暖着,几日下来那张疲惫的菜帮子脸也越发的白里透红了。把男人伺候妥帖,女人们还有自己的事,她们把男人带回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在炕上,这可是男人一年的收成。掖在柜子里谁能看见。其实生活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人偷着乐,让大家跟着一块乐才是目的。羡慕的眼神,嫉妒的叹息,偷偷地关注,这些都是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女人们三五成群蜂拥到人家炕上,眼珠四下转转,捏手上掂量掂量,货色成色心中便有了一二。如果比自家强胸中就有了愤慨,如果赶不上自家,那种快活和拣个钱包相差无几。这好像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家家都陈列了一炕候着这帮女人,好马的腿女人的嘴,为了迎合她们,有人还把家里的箱底也摆出来凑数,老林头家的竟把印着《红灯记》的茶缸拿出来。唉,哪里逃得过女人们的火眼金睛。倒是有过年的模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女人们招摇着此时的兴奋,一年就这么几天好日子。她们嘻嘻哈哈,笑声、叫声、骂声、咳嗽声乱哄哄的,村子里一派热闹纷繁,孩子们吃着男人带回来的零食,女人们则变成了花蝴蝶,她们头上别着的耳朵上挂着的脖子上套着的……都是男人从城里带回来的便宜货。

生子媳妇从头到脚没见啥稀罕物,女人们议论这生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出去一年到头,连双新袜子都没给媳妇添。女人们替生子媳妇抱不平,眼神里却有了些许内容。出去一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什么?第一、生子这小子没玩活,在城里游手好闲混日子;第二、苦力没少下,倒霉遇见黑心老板,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借的;第三、钱倒是挣了,只是在城里找个狐狸精,钱都填进别人坑里了。女人们总结的不无道理,都是从现实生活中归纳出来的经验。生子媳妇急了,她把衣服一掀说你们看这里,一个红色蕾丝文胸,上边镶着水晶,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她又往裤腰里拽,再看这里,这里。女人们忙说,大冷天的,知道了知道了。这时的女人白天忙着伺候男人吃伺候男人喝,忙着东家走西家串。晚上急忙钻进被窝,和男人结结实实抱在一起,过年真好!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没钱不能买”,看着一户户阖美团圆,陈九内心未免有些寂落,不是有些,是非常。他想我这是何苦,在县城的保安室,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屋子里暖着,电视响着,人也就不觉得孤苦。陈九这房子好多年没住人,哆哆嗦嗦的快要站不稳了,陈九拿了一根大木头让房子拄着。又点起炉灶,才算有了一点人间烟火。铁蛋儿到底是一条狗,喜怒哀乐都表现得非常直接,它靠在陈九身上,眼睛里一派温情脉脉,主人回来了,铁蛋儿它从今往后不再是流浪狗了,流浪狗跟个孤儿似的,整天满大街溜达,连结交的哥们朋友都是流浪者。现在铁蛋依偎着陈九,如一对手足相连的兄弟。

闹哄了几天男人们又出去苦钱了,都走吧,赶快走,这阵子陈九被他们闹得头都大了。现在总算安静下来。陈九他爹就是个种西瓜的好手,那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汉,就因为老实,让村长当了软柿子捏,把一块猪不啃狗不闻的沙土地分派给他,陈九爹清楚,即便撒上种施上肥,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最后也是瞎子点灯,有人说就那地,忙活一年怕是连个蛋都没得收。陈九爹靠在墙根那抽烟,一颗接一颗,把一张枯黄的老脸抽成了酱菜疙瘩色,一家老小还得往下过活啊!妈的,俗语讲狗急了跳墙,人急了就会萌生智慧。陈九爹虽说老实厚道,可他善于琢磨,谁说连个蛋都没得收,老子就要把这沙田变成瓜蛋窝,他决定在这块地上种西瓜。种西瓜可是高于种庄稼的技术活。庄稼的性情温和,脾气又好,似乎稍用些心思就可以种好。不碰上太大的自然灾害,十有八九会有收成,但西瓜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刁钻古怪,你赔了十分小心,用了二十分辛苦,结果呢!完全可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头一年,虽然种出的瓜绿油油的肥大,可咬上一口,却是连黄瓜都不如。究其原因水大了,雨水加人工浇灌,把这一地的西瓜害惨了。原来西瓜喜欢毒辣辣的太阳和紫外线,贱皮子东西越晒越甜。第二年因为下种太早,种子还没发芽,让忽然来的倒春寒全给冻死了,再补又晚了。第三年给西瓜上了一点化肥,可坏了,这西瓜一股敌敌畏味儿。陈九爹意志坚定,不坚定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去。陈九爹把所有的失败教训都总结成宝贵的经验,这么一来二去才有了“冰糖罐”,你说容易吗?陈九打小就在瓜田里摸爬滚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种西瓜那点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陈九开始翻地,现在还不是春耕时节,陈九一个人在屋里无聊,他拿了把铁锨,主要是活动活动筋骨。正值春寒料峭,阳光很淡,薄薄地敷在地上,媳妇们脚上穿着棉鞋头上包着三角巾,跑到陈九的地头上看热闹,她们袖了手,缩着肩膀,不时地抽一抽鼻子,一张嘴,一团团白哈气冒出来。翻地有啥好看的?!可她们偏要看。陈九动作很慢,一来是地还硬着,二来毕竟好几年不摆弄土疙瘩了。媳妇们站在地头鸡嘴鸭舌,说你早该回来种西瓜了,你那个“冰糖罐”甜死人了,上秋肯定卖个好价钱,比在县城当保安不强?有人说上回吃你“冰糖罐”是多年前的事了,都是那“冰糖罐”害的,我现在吃什么西瓜都不甜。有人说怎么忽然回来种西瓜了,想攒钱娶媳妇啊?陈九嘻嘻哈哈支应着,说今天太冷就到这吧。陈九扛着铁锨往回走,媳妇们前前后后跟着。陈九走小路,媳妇们走小路。陈九拐弯,媳妇们也拐弯,陈九进院,媳妇们呼啦啦跟进来。炕还是热的,媳妇们脱鞋上炕,把脚插进被子里。乡里乡亲,谁还把自己当外人。农活还没开始,在哪不是待着?屋子里暖融融的,为了育种陈九还在屋子里支上个铁皮炉子。生子媳妇坐在炉子对面,她穿了件大红色羽绒服,像背了一个煊腾腾的大面包,炉火很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轻歌曼舞,生子媳妇觉得就这么傻坐着没意思,起码应该干点什么,为陈九。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他们已经亲密过了。到现在心坎上还甜着呢!她号召媳妇们把这屋子清理一下。这还不简单,大家纷纷动手,扫地抹灰擦玻璃,屋子暖和,手脚施展起来也方便,屋子不大,地中间还支着一根木头和一个铁皮炉子,生子媳妇还找出一副对联贴在木头上,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就变得温馨了,屋子里有了一群女人就变成了鸡笼子,唧唧唧,嘎嘎嘎……

陈九的嘴巴耳朵与女人们应承着,手却在忙他的“冰糖罐”,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他要给种子消毒。种子消毒通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用福尔马林泡,一种是高温消毒。陈九采用后一种,他先把种子放进盆里,把水烧到七八成开,边倒水边用筷子搅动。搅拌一会儿又加了一瓢凉水。媳妇们围过来看仔细,问他这是干什么。给种子消毒。种子也要消毒呀?那是。陈九说女人剖腹产还用酒精棉球蹭蹭,都是一个道理。哈,你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屋子里马上开了锅,媳妇们对这样麻辣的话题最热衷,她们像吹气球那样,将个小小皮囊吹大,再吹大,最后嘭一声,爆炸了。陈九好不兴奋,多少年没这么过瘾了。陈九虽说心里开了花,脸上却是淡淡的,陈九处事老练,他非常懂得如何拿捏这个尺度。陈九现在需要一些纱布,明友媳妇马上回去找来。陈九把泡好的种子擦干净用纱布包好。外边又包上塑料布。之后解开衣扣,将一包种子塞在怀里。媳妇们大眼瞪小眼,你这是?陈九一字一顿,这叫催芽。三刚媳妇知道,小时候她奶奶就把几个鸡蛋放怀里搂着,搂几天就能孵出小鸡来,你这是孵西瓜。陈九说差不多差不多。他说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这么搂上几小时。半个月后出怀。明友媳妇问,晚上搂着这东西睡硌不硌人?哈,媳妇们笑得人仰马翻。这些媳妇们与陈九,辈分和岁数差着一大截呢,光棍在村里没地位,没谁拿着当回事儿,老老少少都直呼其名。陈九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就像现在和媳妇们开开荤荤素素的玩笑,一点障碍都没有。

陈九爹要活着非骂死他不可,种“冰糖罐”,那是他爹历经多少失败才总结出来的经验,相当于军事机密。他爹都是在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时悄悄操作。现在陈九让一群妇女围着又是演示又是展示,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以说明和讲解。这男人一遇到女人就晕菜了,该讲的不该讲的统统讲,该给的不该给的统统给,难怪兵法里有美人计这一说。陈九无所谓,村里能扶墙走的男人基本没了,几个妇女成不了大器。

三刚媳妇坐在窗台上,忽然朝明友媳妇挤挤眼,看,你婆婆来了,门口站着呢。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明友媳妇气呼呼跑出去,明友媳妇和婆婆嚷了几句就跟着回了。媳妇们说明友妈就爱干这事,一把老骨头了还爱盯梢听墙根。

这明友妈瘦小干枯,比饭桌高不到哪去。却装着一肚子鬼精。不精也不行,还不是让日子给逼出来的。明友是个瘸子,走路时一条腿往前迈,另一条腿在后边画圈。即便这样,他也不甘心在家里务农,早就让亲戚带着,在城里工地上看库房,好赖能挣几个活钱,比在家里种地强。明友媳妇也想去,明友和他妈都不愿意。城里是何等花花世界,明友和他妈没敢正面阻拦,拦也拦不住,她人高马大的,一只手就能把明友妈拎起来。瘸子明友更没用,见了媳妇就跟耗子看见猫差不多。明友和他妈加一起也无法对抗媳妇,但有些事情也不能光凭力气。人制约不了,不是还有物件吗?对,就是身份证。明友媳妇一个大活人,连个身份证都看不住,丢了去补,补完再丢,反反复复折腾几回,最后明友媳妇学聪明了,她把身份证缝在了裤衩兜里,这回我让你丢!让你丢!她准备第二天去买火车票,然而,还然而什么,那身份证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它飞了。最后连派出所的民警都烦了,说我们派出所事多着呢,也不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没有身份证谅你插翅难飞。一个小小的硬塑料片,就把明友媳妇牢牢按在了乡下。每次明友寄钱回来都是婆婆去取,明友媳妇没身份证。夕阳已经把天边的云彩染红,远处明友妈正从霞光里走出来,脚步又轻又稳,她怀里揣着钱,手上拎着刚从集市买来的瓜果梨桃,路上她和人们亲热地打招呼,都是买给明友媳妇吃的,这里里外外还不全靠她,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只要她把身体保养好,就是家里的福分了。明友妈声音不大,像是说给自己,又像在传播某种信息。这时候夕阳把绯红的霞光泼下来,明友妈慢慢融化在乡村的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