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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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篇小说 西瓜颂(张鲁镭)(1)

根植贫瘠圆滚滚,酷暑练就赤红心。

面对长刀对天笑,奉献甘甜济世人。

陈九下定决心,要在自己那地里种西瓜。

虽然还能听到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那地上的红纸屑就像绽放在雪地里的梅花,空气里还残留着刺鼻的硫磺气味,那门上的大福字依旧耀眼灿烂,可这些常年在外务工人员,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喜气洋洋拖着小轮车一样的拉杆箱,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道道细痕,相互交错着,缠绕着,让雪地里的红梅一下子成了残花败柳。按乡下的说法只要不出二月二就是年,可谁还能耐得住性子?他们那骚动的一颗心呦,早就像小鸟那样落到了城里的电线杆子上。这些年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啥依依不舍的,连挥手告别都嫌麻烦,媳妇婆娘们,在家里等汇款单吧,我们奔钱去了。

大家忙着赶路时,陈九正在他那荒了好几年的西瓜地里晃悠呢。之前他也随打工浪潮闹闹哄哄地行走于江湖,不过没走太远,不像他的那些乡亲们,又是火车又是轮船,还有坐飞机的,陈九自己骑个电动三轮,嘟嘟嘟,半个小时到了。他在县城的物业公司当保安。他不愿意走太远,觉得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陈九本人还处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里,所以挣钱并不是他的人生目的,他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些,舒服是个很美好很有高度的境界,陈九的思想已经站到了一个高坡上。

当初他也没打算往外走,人生地不熟的,可渐渐村里连一副牌局都凑不齐了,再后来连一个对象棋的人都找不到了。保安这活挣钱少,但轻快。翻翻报纸聊聊闲嗑,歇班时还能凑个牌局,日子倒也顺风顺水。陈九无所谓,舒服就好。

赶路的人们看见陈九在瓜地里转就喊他,陈九,今年不去当保安了?不去了,不去了,一张嘴在哪不是吃饭。陈九见他们行色匆匆,都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但凡出去的人,对这把故土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只碍于家小在此,年节不得不回来罢了。其实他们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并且深深爱上了那份喧嚣和拥挤,他们裹挟在人流里东奔西撞,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坚定不移,只要站在马路上看着街边的汽车楼房,看着酒店银行超市花坛……这些跟他们的生活基本无关,可他们看着心里就舒坦。于是给自己暗暗定下目标,然后就要付出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的疲于奔命。他们在一日日的追逐中干枯了面容,苍白了头发。冰箱彩电各种电器都已搞定,可依旧不快乐,不快乐源于他们的不满足,他们似乎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一个目标实现了,下一个目标诞生了,不像从前那样,他们平和简单,也知足快乐。这是为什么?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认真考虑一下。城里,那是未来生活的希望,至于家乡吗,将来倒是可以考虑埋在那儿,落叶归根吗!再有城里地皮太贵,一个坟头赶上乡下的房子价了,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儿,他们离坟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现在他们渴望把家乡的大树连根拔起,然后移栽到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这是他们的人生理想。陈九没啥理想,他只对眼前的事过心,活一天快活一天。

年前陈九回了一趟家,有人捎信说铁蛋儿的一条腿受伤了,走路一拐一拐的,看样子伤得不轻。铁蛋儿是陈九养的一条狗,养了好些年,算得上他一个亲人。最开始陈九去县城铁蛋儿也跟着一道去了,陈九想法简单,铁蛋儿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现役保安,听个门望个风,分文不取,有口剩饭就成。可物业公司已经配有一条德国黑贝,那条狗的骁勇不亚于一条恶狼,人比人得死,狗比狗……铁蛋儿虽是一般的看家土狗,外貌却有款有型,它骨架开朗,毛色油亮金黄松软蓬勃,昂首翘尾,四蹄粗壮有力,腹下那半截炮筒子雄赳赳气昂昂,是条倜傥英俊的汉子。两条雌雄各异的狗,尽管地位悬殊,也是可以闹闹爱情的,就像白马王子爱上了采蘑菇的小姑娘,高富帅爱上了端盘子女服务生。两个同性的人还可以玩玩异样的恋情,这些都有可能,但两个同性狗在一起可坏了,就一个字,掐。铁蛋被那条骁勇的黑贝掐得鲜血淋淋,一只耳朵掐下去一半,陈九只好把它送回村。铁蛋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地位的,母狗们亲近它,公狗们惧怕它,对铁蛋儿来讲,乡下绝对是它的温柔富贵乡。

铁蛋儿没大事,后腿上蹭掉一块皮,陈九给它敷上些消炎药,简单包扎包扎。大半年没见,铁蛋儿还是那么健壮精神,铁蛋儿狗缘好,母狗们总是把好吃的从家里偷出来送给它,公狗们也不时的孝敬孝敬,铁蛋儿偶尔会自己动手,搞点绿色食品。这地方耗子特别肥,耗子可是好东西,一身的有机绿色肉。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没有任何催长激素和添加剂,吃的都是纯天然食物,又喜欢打闹锻炼,肉质上乘优良。抓耗子这活本来应该归猫,不过,这一片现在由铁蛋儿接手了。铁蛋儿是个难得的看家狗,家里连一块砖一块瓦都没损失。陈九从县城买回不少火腿肠奖励它,陈九拿掌心在它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铁蛋儿你好生看家,好生照顾自己,等会儿我就往回走了,今晚该我当班。过年回来给你带烧鸡。铁蛋儿认为什么火腿肠烧鸡腿,都未见得赶上他的绿色耗子香。铁蛋儿很想让主人品尝一下耗子的鲜美,它嗖一下跳出去,把陈九吓一跳,这狗东西又玩什么花样?有一年冬天,铁蛋儿给他叼回来一条大鱼,足有二斤多。陈九告诫它,人家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做狗也要有狗的操守。铁蛋儿的眼神很坚定,铁蛋儿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别的狗不一样,别的狗用尾巴,它用眼神。它的眼神告诉陈九,我是那样的狗吗?我能干那样的事吗?这个铁蛋儿怎么还没回来?再晚就赶不上接班了,他还是希望和铁蛋儿告个别,多年养成的习惯,彼此心里都踏实。陈九着急,天已经黑下来,他不时看着手机上的钟点。铁蛋儿不知道野哪去了,再等五分钟,不回来我可真走了,正关门的工夫,生子媳妇踉踉跄跄跑进来。

生子媳妇急得直哭,孩子烧的跟个小锅炉似的。现在必须去县城医院。可村里只要能扛动几十斤的男人,都跑出去奔钱了,有人说看见陈九开着三轮回来了,这会儿好像还没走。陈九往三轮上放了两床厚被,让他们母子坐中间,然后用被一裹,拿麻绳前前后后捆几圈,这母子俩像粽子一样,被包了个严严实实。陈九是个细致人,腊月里,天冷得能冻掉下巴,何况还有个生病孩子。出门时他往肚子里倒了两口酒,这可不算酒驾,山风刺骨,路上驱驱寒。

孩子是急性肺炎,多亏来得及时,不然就坏菜了。从挂号看急诊到办理住院手续,都是陈九一个人跑前跑后,生子媳妇只管紧紧搂住孩子,像怕谁给抢了去。这小媳妇被吓坏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孩子安顿到床上打点滴,生子媳妇长出一口气。病房里是几个病病歪歪的孩子和他们神情倦怠的家长,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白色,白墙壁白窗帘白床单白被子白枕头白炽灯……虽然这些个白让时光和飞尘打磨得已近灰暗,但谁都能看清楚它们的底色曾经是白,白色在阳光下能表现出空灵的圣洁,但放在医院这个特定环境里就显得悲凉肃穆了,在这场景的烘托下,生子媳妇心里涩涩的,于是她开始哭,是那种无声的哽咽和抽泣,眼泪呼呼啦啦一浪高一浪。陈九说孩子都稳定了你就别哭了。可生子媳妇偏要这么哭一哭,哭一哭心里亮堂。

陈九要回去接班,生子媳妇抽泣着说怕夜里孩子再烧。这是医院,有事马上喊大夫。生子媳妇说她记不住大夫在哪个屋了。陈九看她也不是个拿事的人,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办法?他和保安队长请假,说家里有事赶不回来。保安队长乐了,你一个孤老棒子能有什么事,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媳妇了?陈九懒得理他。生子媳妇看陈九请好假,状态马上不一样了,她从包里摸出来一个苹果递给陈九,还说了些感激话。陈九觉得真难为这小媳妇了,今天他要是不回去,那后果还了得!现在算不上夜,但已经很晚了,所有的小病号们都进入了酣甜的梦乡,大人们被孩子折腾了一天,身体明显松垮下来,他们在以各种姿态缓解这一天里的疲劳,陈九去小卖店买了康师傅红烧牛肉泡面还有茶叶蛋,泡面的香气像一股暖流涌进病房,这味道浓烈而家常,让人心生温暖。人们不由吸吸鼻子。

泡面的热气蒸腾到生子媳妇脸上,她睫毛上挂着一颗颗水珠,生子媳妇想哭,又觉得刚刚已经哭过,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把一团面塞进嘴里。

她们这些人被称为留守媳妇,生子媳妇觉得留守这个词用得好,解释开就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孩子,守着鸡鸭猪狗和一个空空的院落。在她心里家庭的组合本来应该是这样,强壮的男人,温柔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可现在家家的男人都跑出去搞钱。没有男人的家,就像一棵落了叶子的树,是光秃秃的萧索与空落,心里边也跟一口枯井一样,敲敲都能听到咚咚的回音。男人们认为他们几辈子在土地里刨食,现在可算来了机会,他们宁愿坐在尘土飞扬的工棚里哭,也不愿意在山清水秀的小溪旁笑,为了理想他们坚定不移地耗在城里。他们告诉女人,庄稼牲畜无所谓,只要看好孩子看好家门就成,男人说的家门是个潜台词。他们只是随口的戏谑,并不真担心,村里的男性均为八十岁以上老头,七十的都跑出去做更夫了。

今天真把生子媳妇吓傻了,孩子要是有个闪失,生子一准和她拼命,老子在外边苦钱,你在家连个孩子都带不好。前村一个孩子爬树把腿摔折了,那男人回来把老婆打得满地滚。男人们也说不计较收成,可这些留守媳妇哪个敢含糊,芒种撒种,小暑大暑锄草,仲秋打粮食晒粮食。真要一年到头颗粒无收,光脸面上就过不去。有了收成在男人面前也仗义,你在外边辛苦,我在家里也没白吃饱,这甜甜的玉米饼子,这嫩嫩的大豆腐,还有这香喷喷的鸡,肥嘟嘟的猪,还不都是我弄的。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吧。男人在外边奔波一年,回来家不像家屋不像屋,他心里能平衡?肯定不能。媳妇们挖空心思,她们要把这一年的精心储备和酝酿全盘呈献给男人,生怕哪里疏忽了怠慢了,这些男人是需要恭维甚至敬畏的,谁不知道城里的旮旯胡同有好些便宜女人,几十块钱就可以消费。现在人工费上涨,男人们去胡同里消费个女人很简单。所以女人们要尽全力让男人在家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夜里甩开膀子折腾……把这一年该解的馋都解了。男人们离家时个个打着饱嗝,一只手拉着行李,一只手托着腰杆。

男人们回来恋吃,恋身子,却不恋这方土地,他们不大愿意去田间地头走走,可能是脚上穿了皮鞋的缘故。他们不喜欢家里的电视机总是飘雪花。不习惯家里的茅房,能憋就憋,直到忍无可忍。大老爷们的还那么娇贵,怕冻屁股。这些媳妇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说他们忘本,可人家毕竟回来了。村里边有那么几个男人,一出去连人影都摸不着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恐怖,虽然电视机时常下雪,可里面的内容惊心动魄。女人们也焦躁彷徨,她们剁着鸡食骂声就从院子里呼啦啦飞到树梢上,在风里荡来荡去,村里的叫骂声一浪接一浪,刚刚张家接下来李家,此起彼伏瓢泼一般,淹没了整个村庄。她们的叫骂没有任何理由,有的话也是借题发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排解一下心中的愤懑与焦躁。男人在家里,就是木头疙瘩多口气歪在炕上,也有个诉苦的也有个唠家常的,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男人不是还往家寄汇款单吗?不是每年还回来一次半次的吗?不是还计划着将来带你一起走他乡吗?过日子都是凭天由命,紧紧牵着命运的手一步两回头。

陈九陪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三天,早晨他骑着三轮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当保安这些年,对于县城,就像走在自家田间地头,哪里的小笼包好吃,哪里的豆腐脑嫩,哪家的油条又酥又脆,哪家水果摊既新鲜又便宜,统统轻车熟路。陈九把采购来的小笼包和鲜豆浆放在三轮车上,还在早市场给孩子买顶绒线帽,他戴着帽子叮叮当当从胡同里穿过,那张平凡的脸上跳着一种动人的光芒。

这几天陈九忙个热闹,早晨出来置办一天的吃喝,他不愿意买医院里的饭菜,贵还不中吃。他白天看着孩子打点滴,口服药一天三次,中间还得去找大夫咨询。他包揽了所有的大事小情鸡毛零碎。晚上陈九和生子媳妇挤在一条长凳上过夜。这凳子也是来之不易,是陈九帮人家打开水换来的。陈九觉得这几天虽然忙碌,但要比他在保安室里充实生动,一个人值班时爱犯困,哈欠一个跟着一个,现在陈九两眼发亮,瞳孔里闪着金光。虽然晚间在一条窄凳上和衣而眠,但陈九感觉非常美好。和个年轻小媳妇并肩而眠,看看这事闹的,像在梦里一样,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这小媳妇身体的绵软和香气,夜里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肩上,这条窄凳似乎唤醒了陈九沉睡的心灵,理想呼之欲出。小家伙病来得快走得也快,这不,已经在床上翻跟头了。陈九建议继续观察,院方不同意,这又不是疗养院,别人还等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