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国学经典读本: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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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主术训(4)

君主所处的位置,就像日月的光辉,天下人一起侧着眼睛看着,侧着耳朵听着,伸着脖子、踮起脚跟眺望着。故而,(君主)不恬淡,就无法昭明道德;不安宁,就不能怀柔远方;不宽容,就不能完全包容;不慈爱,就不能安抚大众;不公平,就不能裁决判断。故而,贤明的君主任命人才,就像能工巧匠裁锯木头一般,大的用来做大船的柱梁,小的用来做船桨和楔子,长的用来做屋檐的椽子,短的用来做短柱和斗拱。不管大小长短,各有合适的用处。规矩方圆,各有发挥作用的处所。天下的东西没有毒过鸡毒的,不过良医用袋子装着收藏起来,由于它有一定的用处。故而,林莽中的木材尚且没有能够抛弃的,更何况于人呢?如今朝廷没有举荐,乡间不去称赞的人,不是那些人不好,而是他们所被授予的官职不适当。鹿上山,獐子踮起四腿也赶不上它;直到它下山,牧童便能追上它。特征有长短的不同。故而有雄才大略的人,不能命令他干轻松、小巧的事情;有小聪明的人,也不可以成就大的功绩。每个人有自己的特殊能力,万物有自己不同的身体。有人承担一事而觉太重,有承担百事反觉太轻。故而只注意审查毫厘之数,一定失去天下的大数;选择小物不会失去,对于干大事就糊涂了。就像狸猫不能让它同牛搏斗,老虎不能让它与老鼠相争。如今有的人,才能能够平九州,兼并方外,保存危险的国家,继续绝灭了的世族;志在行直道,正邪气,解决烦难,治理纷乱,而却希望他掌握皇帝内室的礼仪,或者奥、窔摆放之事;有的佞人有小的才气,献媚取悦于上,跟随乡间的卑俗,哗众取宠,而却任之以天下大权,控制治乱的机枢,这就如同用斧头来砍毛发,用小刀伐大木,都失去了适合的特征。

国君用依赖全天下大众的眼力看待万物,用依赖天下人们的耳朵倾听一切,用依赖天下人民的智慧考虑问题,以依赖天下人民的力量争取时间。故而发布号令可以下达贯彻,而臣下的实情能上达而被君主所知道。官员修养身必,归附君主,群臣就像车辐围绕轴心一般聚集在君主周围。君主高兴的时节不施赏赐,发怒的时节不行惩罚。故而,威严确立而不废弃,聪明光明而不被蒙蔽。法令明察而不苛求,耳目通达而不闭塞。好的和坏的真实情形每天都摆在面前,君主据实处置而没有什么违反。故而,贤能的人竭尽他的智慧,没有能力的人竭尽他的气力。恩德普遍施予而不偏袒,群臣勤奋工作而不懈怠。身边的人安于本性,远处的人想念他的道德。可以如此的缘由是什么呢?是由于找到了用人的方法,而不放纵自己一个人的才能。故而,借助车马的人,腿不辛劳而能够到达千里之外,乘船的人不必定能游水却能够横渡江河大海。

君主的心情,没有不是想会集海内的智慧,全都用出众人的力量。不过群臣中实现自己的志愿、为君主效忠的人,却很少不是危及自己的。要是他所说的是正确的,那么就算他是卑贱者、草野之人,也不能弃之不用;要是他所说的是错误的,那么就算他是卿相、国君,是能够手持笏板上朝的人,也不一定要使用。哪儿是正确,哪儿是错误,是不能根据人的贵贱尊卑来决定的。从这看来,明智的君主采纳群臣的意见,只要他的计策可用,就不由于他的地位低微而羞于采纳;只要他的建议可行,就不计较他的言辞。而昏昧的君主则并非如此。他所昵爱、亲幸的人,就算邪曲不正,他也看不见,而他所疏远、被他瞧不起的人,就算竭尽忠心,他也不能明白。提建议的人由于辞令而被堵塞言路,规劝君主的人由于犯禁而被惩处。如此却想光照海内,安抚四方,这就如同塞住耳朵来听音乐,遮住眼睛来看色彩,远离耳聪目明也太远了。

[原文]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县法①者,法不法也;设赏者,赏当赏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犯法者虽贤必诛,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无专行也。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则道胜;道胜则理达矣。故反于无为。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其言莫从己出也。

夫寸生于稞,稞生于日,日生于形,形生于景,此度之本也。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声之宗也。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于本者,不乱于末;睹于要者,不惑于详。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所谓亡国,非无君也,无法也。变法者,非无法也,有法者而不用,与无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

圣主之治也,其犹造父之御,齐辑之于辔衔之际,而急缓之于唇吻之和,正度于胸臆之中,而执节子掌握之间,内得于心中,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是故权势者,人主之车舆也;大臣者,人主之驷马也。体离车舆之安,而手失驷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是故舆马不调,王良不足以取道;君臣不和,唐虞不能以为治。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矣;明分以示之,则跖之奸止矣。

夫据干而窥井底,虽达视②犹不能见其睛;借明于鉴以照之,则寸分可得而察也,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劳,精神不竭,物至而观其象,事来而应其化,近者不乱,远者治也。是故不用适然之数,而行必然之道,故万举而无遗策矣。今夫御者,马体调于车,御心和于马,则历险致远,进退周游,莫不如志。虽有骐骥之良,臧获御之,则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故治者不贵其自是,而贵其不得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夺,毋曰不争。”如此,则人材释而公道行矣。美者正于度,而不足者建于用,故海内可一也。

夫释职事而听非誉,弃公劳而用朋党,则奇材佻长而干次;守官者雍遏而不进,如此,则民俗乱于国,而功臣争于朝。

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执下,释之而不用,是犹无辔衔而驰也。群臣百姓,反弄其上。是故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制于蝼蚁,离其居也;猿猱失木而禽于狐狸,非其处也。

[注释]

①县法:颁布法令。②达视:竭尽目力而视。

[译文]

法律是天下的度量标准,是国君的准则。悬挂法律条文,是为了惩处不守法的人;设置奖励,是奖励那些应当受到奖励的。法律制定之后,遵守法律的按律给以奖励,触犯法律的依法予以诛罚。对于犯法的人,不由于他们的地位尊贵而减轻处罚,也不由于他们的地位卑贱而加重刑罚;触犯法律的即使贤能也必定要诛罚,遵守法律的虽然不贤能也必定不治罪。故而公正之道通畅,徇私之道就会堵塞。古代设置各级官员,是用来禁止百姓使他们不得放纵恣肆的;设立君王,是用来制约官员使他们不能独断专行的;制定法籍和礼仪,是用来禁止君王使他不能专横武断的。要是人人不得放纵自己,那么道便会占优势,道占优势事理也就通达了,故而可以回归到无为而治的境界。所说无为,不是说凝滞不动,而是说各种事务都并非由君主一个人造成的。

寸出现于禾穗的芒,禾芒从有形体的植物出现,形体从日影出现,(日影从太阳产生),这是长度单位产生的根本。音乐出现于五音,五音从十二律中出现,十二律从四时之风中出现,这是声音出现的根本。法律从道义中出现,道义从大众适宜的事理中出现,大众适宜的事理同人心向背相合,这是治政的关键。故而通达根本的人,不会在末节上混乱。看见了事情的要领就不会迷乱于琐碎的事情。法规,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生出来的,它是起源于人间而又倒过来修正人们的行为的。故而,自身有错误就不要非难别人,自己没优点,就不要要求别人;针对百姓制定的法令不能在君主那儿废弃,禁止民众做的事情君主自己就不要去做。所说的亡国,不是说没有君主,而是说没有法则;所说的变法,不是说没有法律,而是有法律却得不到施行,和没有法律一般。故而,君主制定法律,必定先以自身的行为做出表率,如此政令才能通行于天下。孔子讲:“自己身正,不施法令百姓就会执行;自身不正,虽颁布法令,百姓也不会听从。”故而,要是君王自身不违反禁令,那么法令就会在百姓中通行。

圣人管理国家,就像造父驾驭车马一般,在辔头、马衔上加以协调,在驭者的口中公布缓急的指导,在驭者的胸臆中端正尺度,在手掌中掌握鞭子,在内心获得平和之气,在外部合乎马的心意,故而进退就像踏着直绳墨,围绕圆规运行一般。选取道路,到达远方,而气力还有剩余,真的获得了驾驭的奥妙。故而,权力地位,是人主的车子;公卿大臣,是人主的驷马。身子离开了车子的平稳,双手失去了驷马的心念,而可以不出现危险的,从古到今都是没有的。故而说车马不协调,王良不可以取道千里;君臣不和谐,唐尧虞舜不能来管理国家。掌握规则来驾驶它,那么管子、晏婴才能用尽也不能赶上;确定职分来指示它,那么盗跖、庄的盗行便能够停止了。

靠着井栏来看井底,就算是竭尽目力,也不能看到瞳子;借助光明用镜子来光照它,那么一分一寸都能够考察清楚。故而英明君主耳目不劳作,精神不用尽,万物到来而观察它的形象,事情到来而适合它的更改,近的地方不会混乱,远方的地方也会获得管理。故而不必采用偶然的技巧,而推行一定的道理,那么各种举动都能够获得成功,而没有被遗漏的良策。对于优秀的驾驭手,可以做到马儿的体形动作和车子互相协调,驾驭手的思想能和马儿实现沟通,就算经过险阻,前去远方,进退转弯,没什么不顺心的。反过来说,就算有骐骥、如此的良马,不过由臧获这样的愚蠢的人去驾驭,那良马却暴躁、放肆起来,根本控制不了。不过处置政务的官吏,他们的可贵之处不是自身行为的正确与否,而是在于他不做坏事。故而说:“不要使人的贪欲能够长大,但也不要对人的正常需求进行压抑;不要鼓励人争名争利,但也别鼓励人连合理的竞争都要放弃。”如此才能恰到好处,人欲也能能够释放,真正的公正合理之道才能推行下去。才德兼得的人会依照法度来正确使用,才德不好的人也能获得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此天下才能到达和谐划一。

要是判断一个人是否称职是依据别人对他的非议或赞誉来评品,把勤于公职,努力工作的人放置在一边不去任命,却相信那些结党营私之徒,那么怀有奇才的人就会被挤到和他的才能不相合的位置上去了,最终忠于职责的官员因为受到排挤得不到晋升。如此一来,全国的淳朴民风就被搞乱,有功之臣也会因为受不到重用而在朝廷上争吵不休。

故而法律准则是为君主掌控下面的群臣官员、民众百姓所设的,如果放在一边不实行,就好比不用缰绳嚼子,骑光背马快跑一般,百官百姓也会戏弄君主的。故而说君主掌握一定的法术就能驾驭群臣民众,不用法术或无法术将要受制于群臣民众。吞舟的大鱼,一旦远离水面到了陆上,很快就被蝼蛄、蚂蚁欺侮,这是因为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水域;猿猴跑出树林,狐狸就会马上抓住它,这是因为它到了不该到的处所了。

[原文]

君人者释所守而与臣下争,则有司以无为持位,守职者以从君取容。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转任其上矣。夫富贵者之于劳也,达事者之于察也,骄恣者之于恭也,势不及君。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数穷于下,则不能伸理;行堕于国,则不能专制。智不足以为治,威不足以行诛,则无以与天下交也。

喜怒形于心者,欲见于外,则守职者离正而阿上,有句枉法而从风。赏不当功,诛不应罪,上下离心而君臣相怨也。是以执政阿主而有过,则无以责之。有罪而不诛,则百官烦乱,智弗能解也;毁誉萌生,而明不能照也。不正本而反自然,则人主逾劳,人臣逾逸。是犹代庖宰剥牲,而为大匠斫也。与马竞走,筋绝而弗能及。上车执辔,则马死于衡下。故伯乐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无御相之劳而致千里者,乘于人资以为羽翼也。是故君人者,无为而有守也,有为而无好也。有为则谗生,有好则谀起。昔者齐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虞君好宝,而晋献以璧马钓之。胡王好音,而秦穆公以女乐诱之。是皆以利见制于人也。故善建者不拔。

夫火热而水灭之,金刚而火销之,木强而斧伐之,水流而土遏之。唯造化者物莫能胜也。故中欲不出谓之扃,外邪不入谓之塞。中扃外闭,何事之不节?外闭中扃,何事之不成!弗用,而后能用之;弗为,而后能为之。精神劳则越,耳目淫,则竭。故有道之主,灭想去意,清虚以待。不伐①之言,不夺之事。循名责实,使有司任而弗诏,责而弗教。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宝。如此,则百官之事各有所守矣。

[注释]

①伐:夸耀。

[译文]

统治者要是放弃自己的职守,去和臣下争事做,那么管理的官员就无所作为地处在自己的地位上,恪守责任的人就只好附合君主的意愿来争夺容身立足,故而人臣都隐藏智慧不用,反倒把自己的该做的事情推到他们的君主身上了。如此的话,富贵的人对于勤劳国事,知道事理的人对于政务考察,傲慢放纵的人对于谦恭敬业,按情势看必定赶不上君主了。君主不使用大臣们的才能,凡事好自己去做,那么他的智慧便会日益困窘,而且要独自承担沉重的责任。对臣下治术穷尽便没有办法施展,陷于国事操劳便不能专心控制局面。智慧不可以用来管理国家,权威不可以施行惩罚诛杀,也便没有办法与臣下建立正常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