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国学经典读本: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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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览冥训(2)

若夫钳且、大丙之御也,除辔舍衔,去鞭弃策,车莫动而自举,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动,星耀而玄运,电奔而鬼腾,进退屈伸,不见朕垠。故不招指,不咄叱,过归雁于碣石,轶鸡于姑余,骋若飞,骛若绝,纵矢蹑风,追猋归忽,朝发榑桑,入日落棠。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者也,非虑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于胸中,而精神逾于六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昔者,黄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别男女,异雌雄,明上下,等贵贱,使强不掩弱,众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岁时孰而不凶;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法令明而不暗,辅佐公而不阿;田者不侵畔,渔者不争隈;道不拾遗,市不豫贾②;城郭不关,邑无盗贼;鄙旅之人相让以财,狗彘吐菽粟于路,而无忿争之心。于是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风雨时节,五谷登孰;虎狼不妄噬,鸷鸟不妄搏;凤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青龙进驾,飞黄伏皂,诸北、儋耳之国莫不献其贡职。然犹未及虑戏氏之道也。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和春阳夏,杀秋约冬,枕方寝绳。阴阳之所壅沈不通者,窍理之;逆气戾物伤民厚积者,绝止之。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③,其视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其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当此之时,禽兽蝮蛇,无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无有攫噬之心。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辉重万物,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休于太祖之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何则?道德上通而智故消灭也。

[注释]

①毕:敏捷。②豫贾:抬高物价。③蹎蹎(diān diān):迟重舒缓的样子。

[译文]

先前,王良、造父两位御手驾车,上车后牵着缰绳,马就跟着他们的掌控整齐和谐地行进,步伐均匀,奔跑、慢走都不乱套,心平气和,动作矫捷,安于劳苦,乐于前行,跑起来瞬间逝去,左右冲突灵活矫捷,周旋绕圈巧如圆圈。世人都认为他们驾车技术精巧,可人们还没看到过真正高明的御术呢。

像那钳且、大丙的技艺才更精湛,他们根本不需要缰绳马衔,也不需要马鞭,车子不需发动就自动运转,马匹不必使唤就奔驰前行,就像日月运行、星星闪耀、天体运转般自然,又如电光急闪、鬼神飞天,进退屈伸,无迹可寻。故而不用招呼指挥,不必吆喝使唤,很快就在碣石山处越过北归的大雁,转眼又在姑余山超过鹍鸡,驰骋如风,奔驰疾速,像踩着飞箭、踏着大风,能够赶上盘旋急速的骤风,早晨伴随旭日从扶桑出发,夜晚跟着夕阳归宿于落棠。他们是靠着“不用”而成就“大用”,不靠思考精细、手脚灵活。他们将意念收敛潜藏在心中,而用精神去感动六马,这是用无为的妙道来驾车啊。

先前黄帝管理天下的时候,有力牧和太山稽两个贤臣辅佐他。依据日、月之行的规则管理,依据阴、阳改变制定法规。调整四时改变的节气,制定律历的准则。废弃男女杂居的群婚制,分别男女职责,确定上下权限,分出贵贱等级。使强壮有力的人不欺辱弱小的人,人多势众的不能欺压势单力薄的。让百姓擅长养生而长寿,按时收割庄稼以免遭到灾害。百官公正而无私心,上下调谐而和睦。法令制度确定而不含混,辅助大臣公正。而不逢迎。种田的人不去侵夺别人一寸土地,打渔的人不去侵夺多鱼的港湾。路上丢失东西无人据为己有,市场上没有欺骗的商人。城、郭之门不必关闭,偏僻村镇也无盗贼。边界上的戍卒,相互把财物相让。猪狗之类把食物吐在路上,而没有争夺之心。在此种情形下,日、月运行十分正常,星辰也不偏离轨道。风雨依照时节需要,孕育五谷年年丰收。虎狼不妄咬人,凶鸟不击杀鸟类。凤皇停在庭院中,麒麟在郊外游弋。神龙为黄帝献给车驾,飞黄供他驱使。直至遥远的北方诸北、儋耳等国,没有不贡献他们的贡品。即使这样,还不能赶得上伏羲氏的治国的办法。

往古的时节,四极飞驰,九州崩裂,天不能全部覆盖,地不能全都承载,火蔓延而不熄灭,水泛滥而不停息,猛兽吞食善良之民,凶鸟攫取老弱之人。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砍断大龟之足来树立四极,杀死黑龙以救济冀州,堆积芦灰来阻挡泛滥的洪水。这样,苍天被补好,四极被立正,洪水干涸,冀州获得了安定,猛兽被除灭,善民获得了生存。而后,女娲背对着的大地,心怀着上天,使春日温和,夏日炎热,秋日肃杀,冬日萧条。她枕着矩尺,躺在墨绳上。阴阳阻碍不通的,舒畅它们;乱气危害万物,损伤民众聚积的财物,就除去它们。这个时节,人们无忧无虑地睡觉,醒来是迷茫的神态;一会儿自认为是马,一会儿自认为是牛;行走安详平缓,看东西模糊不清;幼稚天真的状态,都到达了自然的平和,不知自己从何而来;飘游不知希望求得什么,徘徊不知要去往哪儿。这时,禽兽虫蛇没有不隐匿起爪牙(蝮:当为虫),潜藏起螫毒,没有抓捕、吞咬的念头。考察女娲的功绩,上达九天,下到黄泉之下的垆土,美名传播后世,光辉照临万物。她驾着雷车,中间驾以应龙,两边驾以青龙,手执奇妙的瑞玉,以萝图作为垫席,黄云作为车的缨络,白螭前进,后从腾蛇,游荡逍遥,鬼神引道,登上九天,于灵门叩见天帝,而后宁静安详地在太祖脚边休憩。然而她不宣明自己的功德,不宣扬自己的声名,潜藏起真人的道术,以顺应天地的自然状态。为什么如此做呢?由于道德通达上天,则智慧和巧诈就灭绝了。

[原文]

逮至夏桀之时,主暗晦而不明,道澜漫①而不修,弃捐五帝之恩刑,推蹶三王之法籍,是以至德灭而不扬,帝道掩而不兴;举事戾苍天,发号逆四时;春秋缩其和,天地除其德,仁君处位而不安,大夫隐道而不言;群臣准上意而怀当,疏骨肉而自容;邪人参耦比周而阴谋,居君臣父子之间而竞载,骄主而像其意,乱人以成其事。是故君臣乖而不亲,骨肉疏而不附;植社槁而裂,容台振而掩覆;犬群嗥而入渊,豕衔蓐而席澳;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曼声吞炭内闭而不歌;丧不尽其哀,猎不听其乐;西姥折胜,黄神啸吟;飞鸟铩翼,走兽废脚;山无峻干,泽无洼水;狐狸首穴,马牛放失;田无立禾,路无莎;金积折廉,璧袭无理;磬龟无腹,蓍策日施。

晚世之时,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掘坟墓,扬人骸,大冲车,高重垒。除战道,便死路;犯严敌,残不义。百往一反,名声苟盛也!是故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凄怆于内。厮徒马圉,车奉饷,道路辽远,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车獘②,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所谓兼国有地者,伏尸数十万,破车以千百数,伤弓弩、矛戟、矢石之创者,扶举于路。故世至于枕人头、食人肉、菹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

自三代以后者,天下未尝得安其情性,而乐其习俗,保其修命,天而不夭于人虐也。所以然者何也?诸侯力争,天下合而为一家。

[注释]

①澜漫:杂乱分散的样子。②獘(bì):破败。

[译文]

到了夏桀统治的时节,君主昏庸不明道理,治国之道散乱而不加修治,抛弃了五帝恩威并重的方法,推翻了三王的正确法规,所以,至高的道德被泯灭而无法宣扬,五帝的道统被掩盖而无法倡导;君主办事违背天意,号令违逆时令;春天秋天潜藏和顺之气,天地也不再广施恩泽;仁义的君主身处君位却心神不宁,胸怀直道的大夫也不敢进谏直言;群臣只能靠猜测主上的意图,一心逢迎,不惜背离骨肉亲情只求自保;奸佞之徒三三两两结党营私,夺取私利,奔走在君臣父子之间,竞相骄纵主子以邀宠爱,好在混乱中夺取私利。如此一来,君臣离心离德尖锐对立,骨肉远离各奔东西;庙堂社主因无人祭祀以至于枯朽破败,礼仪之台受震而垮塌;丧家之犬成群哀号着跳进深渊,猪衔着垫草跑进水边;美女蓬头垢面不再打扮,歌手自吞火炭情愿致哑也不愿歌唱;办丧事的不尽情流露悲伤,田猎游玩也得不到欢快;西王母折断珍贵的头饰,黄帝之神也长啸叹息;飞鸟翅翼折断,走兽摔断肢骨;山上大树被伐光,河水混浊得鱼儿无法存活;死了的狐狸头朝巢穴躺着,牛马四处走失无法找寻;田里看不到生长着的禾苗,路旁也没有繁茂的野草;仓库里堆放的金银器皿锈蚀得断了边角,玉璧上雕刻的花纹也磨掉了;昏君夏桀把占卜的龟壳钻得全空了也得不到好兆,却仍然每天拿着蓍草来求神问鬼。

战国末年,七国姓氏不一样,诸侯制定法则,各有不同习俗,合纵连横两派参与里面,各国兴兵战争。他们攻城滥杀,使高城倾覆,百姓安全遭受威胁;挖掘坟墓,抛扬尸骨;加大战车,增高防御的丘垒;清扫战道、通畅阻碍的道路;进犯敌人,杀不义之人。百人前去,一人得还,名声一时大盛。故而体质强壮行走敏捷之人,到千里之外成为披甲的步兵,年老体弱之人,在家里悲哀感伤;仆役马夫,推车送粮,路程遥远,霜雪交加,粗布短衣已破烂,身体疲惫,车辆倒翻,泥深达膝盖,人们在道路上互相搀扶,有的仆倒在途中仅能奋力摇头挣扎,有的身子倒在车前横木上死去。所说的兼并他国占取土地的,就要横尸数十万,毁坏的车辆以千百计,被弓箭、矛戟、滚石伤害的人,被搀扶着或抬着走在路上。故而世上以至于发生枕人头,吃人肉,把人肝剁成肉酱,喝人血的状况,并感觉比家畜的肉还要味美。

从三代之后,天下的人再也不曾获得使自己的性情安静,使自己的习俗安乐,使自己的性命保全,不被人祸夭死的情况,造成这种惨象的缘由是什么?是由于诸侯奋力征战,天下未能合成一家。

[原文]

逮至当今之时,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近者献其智,远者怀其德,拱揖指麾,而四海宾服,春秋冬夏,皆献其贡职。天下混而为一,子孙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

夫圣人者,不能生时,时至而弗失也。辅佐有能,黜谗佞之端,息巧辩之说,除刻削之法,去烦苛之事,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消知能,修太常①,隳肢体,绌聪明,大通混冥,解意释神,漠然若无魂魄,使万物各复归其根,则是所修伏牺氏之迹,而反五帝之道也。

夫且、大丙,不施辔衔,而以善御闻于天下;伏羲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何则?至虚无纯一,而不喋②苛事也。《周书》曰:“掩雉不得,更顺其风”。今若夫申韩商鞅之为治也,挬拔其根,芜弃其本,而不穷究其所由生,何以至此也,凿五刑,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为治,是犹抱薪而救火,凿窦而止水。水井植生梓而不容瓮,沟植生条而不容舟,不过三月必死。所以然者何也?皆狂生而无其本者也。河九折注于海,而流不绝者,昆仑之输也。潦水不泄,瀁极望,旬月不雨,则涸而枯,泽受瀷而无源者。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

[注释]

①太常:大的常则,即自然法则。②喋(zádié):形容热衷、醉心于某事的形态。

[译文]

等到了汉武帝他们的时期,皇帝在高位,用道德管理国家,用仁义作为辅助;臣属献上自己的智慧,民众感怀他的德泽;从容安舒,指挥若定,而海内依附;一年四季,民众按时献上贡物;天下大统一,子孙代代相传,这便是五帝要接受上天旨意的缘由。

圣人是不能制造出时运的,只是时运降临时而不失去机会而已。要是辅佐贤明有能力,就能贬退谗佞的歪道,平息巧辩的邪说;废弃苛刻的法律,抛弃烦琐的事情;排除流言的痕迹,阻塞私党的门路;除去智巧之能,修定自然的法规;除去肢体的贪欲,罢除小的聪明;而与混沌初分状态相通达,就能去除意念;去除精神淡薄得像没有魂魄一般,使万物各自恢复它的本性。这便是依循伏牺氏的业迹,也便是五帝治政的大道。

钳且、大丙不用缰绳、马衔,靠着擅长驾驭而闻名于天下。伏羲、女娲,不设置法令制度,而靠着最高的德行留传给后世。为何如此呢?它们已经到达了虚静纯粹的状态,而不采取苛烦之事。《周书》中说:“捕袭雉没有获得,当从上风处去寻求。”讲的是要顺应道理。如今像申不害、韩非子、商鞅的治理国家的方法,是拔掉树根,抛掉根本,而不去深究社会弊病产生的缘由,还有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现状,而却制定残酷的五刑,违反道德的根本,在细小末节上去争斗,宰割民众,竭尽民众大半的财物,他们却自鸣得意觉得得到了治理。如此就像抱柴禾去救火,凿洞而去止水一般。又像在井边植树而生出的旁枝,容不得汲水之瓮来碰撞,沟边栽树而生出的枝条,也容不得小船去撞折,不能超过三个月必定就会死去。为什么会如此呢?这全是盲目生长而没有考虑到立地之本的原因。黄河之水经多次曲折而达到大海,而水流不会断绝的缘由,是昆仑山为它提供水源。就如同积水没有排泄开去,极目一看,广阔无边,十天一月不下雨,就会干涸见底,是由于所接受的仅仅是积水而没有源泉。又像羿在西王母获得长生不老之药,却被嫦娥偷吃了,而奔上了月宫。羿怅然失意若有所丧,没有办法再获得不死之药了,为什么如此呢?由于他不知道不老之药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故而说向别人求火不如去取燧,依赖别人取水用不如自己去凿个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