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各色人等,农民工、大学生、都市白领、也有少部分老板聚集在火车站广场。大包小包,手提肩扛,以农民工的行李最多,看上去很富有。殊不知,那些又圆又鼓的包里,实在挑不出几件值钱的东西。倒是,行李少的人,是真正有钱的人,他们手里轻轻松松拎几件东西。一件皮箱,不多不少,正是那些介于农民工和有钱人中间的人群。
周小山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如果地球能因重量分布不均衡,导致地球颠覆的话,周小山相信北京西站这会绝对有这个实力。走一步路都是人碰人,周小山认为春运就是个大的公交车,载了满满的人,人碰人,脚踩脚,在所难免。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流,当踏上火车,周小山的心豁亮了许多,长久以来的压力仿佛消失。
火车车厢,吵嚷嚷,乱哄哄,两边的行李架如连绵起伏的小山。过道、吸烟处、洗手池、厕所全是人,车厢只要有一丝空隙必有眼尖的人占领了。周小山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有个座位。如果搁平时,周小山必与同座的回家人天南海北乱侃一通。沉闷的车厢,周小山不想说话,双臂抱胸,不管有无睡意,他始终闭上眼。
车厢人多为患,走一步路,难于上青天。尿憋的人,想喝水的人尽量克服困难,万不得已才鼓足劲,摩拳擦掌,使出浑身解术才,翻山越岭达到厕所或接水处,才发现这些地方早已被占领。求爷爷拜奶奶,终于解了内急或接了热水,勒紧裤腰带,拧紧瓶盖,吸口气再回到座位上,坐下后,才觉得汗水出来了只有喘气的份。
时间长了,坐的人想站站,站的人想坐坐。坐的人仰头看周围一圈人盯着他的座位看,吓的也不敢站立,再难受也要坐到底。
周小山坐的实在难受,刚起身。旁边的一位女士,顺势一屁股坐下来好像再多站一会就要晕倒,那女士像喝醉酒。周小山也不再忍心驱赶她。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周小山站的腿僵了。坐在他座位的女士,张大嘴睡的死去活来。周小山几次欲叫醒,最后还是用手拍了拍女士,女士睁开眼,不好意思地对周小山笑了。
“太困了,你坐会。”女士起身。周小山终于夺回座位,再也不敢随便起身。
难闻的气味,稀薄的氧气,封闭的空间,密集的人群,这就算春运。火车在第二天清早终于晚点到达。
家门前。
周小山站在家门口,瓦房比以前旧了,电视天线杆斜了,家里院子多了几只鸡,门上的红漆脱了……一条白色的小狗,忽然跑出来,对着周小山狂吠,母亲掀起门帘探出头。
“小山!”母亲快步迎出来。
“妈!”周小山涩涩地嘴喊出来。
母亲拉着周小山的手,瘦小的身子,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干瘪的面容,再无光彩的眼睛已噙满泪水。周小山白白胖胖是母亲用她鲜活生命换来的,母亲在枯萎,他茁壮成长,他是寄生在母亲和父亲身上的寄生虫。
泪水,已夺眶而出,周小山哭了。
周小山从毕业以后,泪水开始很多,倒后来干涩,他懂得泪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带来的只能是别人的嘲笑。两年后,见到母亲,他没有忍着。母子相携,父亲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端着旱烟袋,眼巴巴看着他。
“回来了。”父亲沉着声。
“恩。”
周小山看见,父亲头发完全白了,脸更黑,眼睛深陷,腰板还算直。
“妈,狗是咱家养的?”
“恩,你大伯家母狗生了一窝,你爸抱回来一个,没多长时间都长大了。”
母亲仔细端详着周小山。
“哦,你肯定饿了,我给你做饭去。”
“恩。”周小山泪水差点再次蹦出来。
母亲去了厨房,父亲溜达着进来。
父亲语气缓慢:“路上好走吗?”
“人多,能挤死人。”
父亲吐了口烟。
“哦,年货都准备好了。”
“恩,打了多少肉?”
“15斤,全是瘦的,我知道你不吃肥的。”
“哦,你和我妈平时不要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买,我在外面吃的好。”
“今年肉也不贵。”
“爸,我大姐,二姐什么时候来?”
“你大姐忙,过年来不了,你二姐昨晚打电话说正月初三来。”
周小山询问了亲戚和村里人的情况。周小山看的出来,他回家过年,父亲和母亲很好高兴,而且当成是一件大事。
年夜饭,母亲做了十几样菜,在香气浓浓的厨房里忙的不亦乐乎。父亲点燃鞭炮,鞭炮欢快的响起来。小时候,周小山抢着放鞭炮,今晚他坐在炕上,静静看着。
“这是你的压岁钱。”父亲竟然拿出300元放到他眼前。
“爸,我不要,我现在是挣钱的人了,应该是我给你们。”
母亲插嘴说:“小山拿上,我和你爸用不了多少钱,在外面,东西贵,日子不好过。”
周小山坚决不收钱,母亲把钱收起来。
吃年夜饭,看春晚。
一直到凌晨,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睡意,周小山清楚,这是因为他。
大年初一,周小山跟着家族的人给长辈们拜年。
“哎呀,这不是大学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四大娘老远看到周小山,向他打招呼。
“四娘,我29号回来的,你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
“这不是小山,北京人了,有两年没回来!变白了。”四大娘的儿子说。
“强哥,说哪里话,主要是回来的车票太难买,公司的事情忙。”周小山陪笑,心里却不知有多么难过。
“你现在一个月挣多钱?”四大叔问。
“还好。”周小山勉强笑了,冷暖自知,假如地上有个洞,他恨不得钻进去。
“那就好,走出咱们这穷山窝窝比什么都强。”四大叔感慨地说。
“进来吃个饭。”四大娘说。
“不了,我还要到大伯家去。”周小山推辞了。
“好,有空常来坐坐。”四大娘说。
“恩。”周小山飞快地逃走。
周小山刚没走几步,村里的七爷爷弯着腰,跺着步子走来。
“七爷爷,你过年好。”周小山硬着头皮喊着。
七爷爷眯起眼,望了一会。
“哦,是谁啊?”
“我小山。”
“哦,哦,是小山,好孩子,大学毕业了吗?”
“毕业了。”
“真是个好孩子。”
“七爷爷,我先走了,你走路小心些。”
“好,好。”
周小山顺着河渠走,河渠常年干涸,周小山记得小时候,这里是他的乐园,那时候还有水,儿童的同伴如今也成家了。
在河渠另一边,有人走来。
“是蛋蛋?”那人远远问。
“我是,你是?”周小山的小名叫蛋蛋。
“事业做大了,把咱忘了!”
这人走近,周小山才看清楚是儿时的玩伴,黑娃手拉着小男孩。
“黑娃,刚没看清楚,这是你儿子?”
“是。”
黑娃拿出烟,递给周小山。
“我不抽烟。”
“还是你好,我就读了小学二年级,一辈子只能干体力活了。”
“那你现在做啥?”
“能做啥,我在县城摆了猪肉摊。”
周小山看黑娃的孩子,鼻涕长长掉下。
“你儿子,我上学时,回来怎么没见?”
“哎,你咋能见到,我们常年在县城。”
“也是。”
“你现在每月工资多钱?”
“还行。”
“还行,是多少,我们还有啥话不能说。”
“不到三千元。”周小山急中生智这样说。
“哦,那我还没挣的多。”
“噢。”
“嫂子呢?”周小山赶紧岔开话题。
“串门去了。”
“我还有点事,有空到你家找你聊。”
“一定,我们好好喝几杯。”
周小山又飞速逃跑,一刻不敢停留。
大年初二,周小山在家窝了一天,再也不敢随便出门,母亲让他出去转转,他一副大门不出的架势。在家呆着,他忽然感觉寂寞,满肚子的话不知找谁倾诉。许多话,不能给父亲说,更不能给母亲讲。少了网络,周小山的世界被空虚填充。在外盼望着回家,回了家,又忽然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家。农村的生活,周小山适应不了,城市又在排挤他。顷刻间,周小山感觉天大地大竟然没有属于他的空间。
“爸,我给大姐和二姐孩子送个礼物,其他亲戚我不想走了。”
父亲抽了口烟,蹲在房门前。
“也行。”
初三,二姐带着小外甥女来了,周小山给了外甥女300元压岁钱。初四,周小山去了大姐家一趟,大姐有三个孩子,每人100元压岁钱。
初四,晚上。
“妈,我明天就走。”
“回来了,不多住几天?”
“不了。”
父亲睡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着烟。
“那今晚,早点睡,明天我送你。”父亲说了话。
“儿大不由母,你成了过客,家成了旅店。”母亲眼泪簌簌下来。
“你瞎哭什么,工作要紧。”父亲说母亲。
“对了,小山,你有合适的对象?”父亲忽然问。
从回家,周小山一直忐忑不安,父亲一直也没问,临走时忽然问起。
“爸,你别操心了,我知道。”
“还是抓紧些,趁我和你妈身体还好,给你们带带孩子。”
“恩,我知道。”周小山鼻子一酸,他的婚姻,父亲不在紧逼,这让周小山出乎意料。母亲下了炕,忙前忙后,给周小山收拾东西,核桃、苹果、大枣准备的妥妥当当。
一夜无语。
“小山,起来洗脸吃饭。”
周小山睁眼,看天还没亮,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早早起床,为他准备好了饭。
“在睡会。”周小山又把头埋进被窝。
“别睡了,错过车怎么办?”
母亲虽然希望他能多留几天,当周小山决定要走,她又催着赶紧早早出发,这种矛盾的心理,世间恐怕只有做父母的人能体会得到。
村口。
父亲和母亲都送出了,周小山只拿了些核桃,母亲准备的其它东西,他都没拿,气的母亲直跺脚。省城的长途汽车来了,周小山向父亲和母亲,硬挤出笑脸。当踏上汽车那刻,周小山眼睛湿了,他从车窗看到父亲和母亲呆呆站在村口好像丢了魂似的。
周小山坐在车窗口,感觉外套衣兜鼓鼓的,手一摸,一沓钱,周小山数数了钱,刚好1000元。
正在发愣时,周小山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小山。”
“恩。”
“你妈给你外套的兜里塞了1000元,你看一下,别弄丢了。”
“爸,我看到了。”
“那就好,路上注意安全。”
“恩,爸,我知道。”
父亲挂了电话,周小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这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的脚步一直在外面流浪,不论在何方,父母总在牵挂,落叶是否能归根,我猜不到结局。
坐汽车,转火车,周小山一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