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凉州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抉择,抛弃得了疟疾的士兵和百姓,或者想办法救上他们一救。
大敌当前,敦煌城内忧外患,众位官员都提议丢弃士兵和百姓,被郁凉州拒绝。
敦煌城内一共有三口井,最大的一口是寒水寺旁边的那个,已经被知还投了瘟疫,弃用。
剩下两口,一口在城东,一口在城西。
郁凉州将未染病的人们和染病的病患剥离开来,染病的随他一起迁去城西,以城西那口井为生,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未染病的子民和士兵,驻扎在城东、玉门关、阳关,由傅将和众官员带领,一同抵御外敌。另外一小队人马,八百里告急向洛阳请求援兵。
郁凉州带着病患到城西之前,他让傅将给云岫带个口信:如果你能再见到小岫,替我告诉她,我爱她。
郁凉州右手提着风赤剑,左手拿着云岫留在他这里的医书,喃喃自语:“没有哪天是陪小岫完整度过,没能亲口说爱她,真是遗憾呢。”
隔离的大门缓缓关闭,郁凉州留给众人的,是一个伟岸坚挺的背影。
知还的铁骑比云岫和大汉的援军先到达了阳关,得益于郁凉州的处理得当,疟疾虽然未在敦煌肆虐开来,但驻守在这里的士兵还是有所折损。
傅将站在城楼之上,看见知还的铁骑带着滚滚沙尘而来,铁蹄哒哒地踏在大地上,使大地发出沉重的闷哼。
“南有大汉,北有强胡。”
匈奴的铁骑曾踏碎了无数国家的山河,纵使兵强如大汉,与匈奴对敌,也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境地,更何况援军未到,我军人数只是敌军的三分之一。
“越强壮的兵马,越有不堪一击的致命弱点,只不过是掩藏得深一些罢了。”郁凉州曾对傅将如是说。
匈奴铁骑的弱点,在于马儿。
为防马儿突然在战时解决内急,匈奴在上战场前一日,只给马儿喂食少量的水。
相比贫瘠的漠北,敦煌的草水要肥美很多。
傅将一挥手,士兵们便将事先准备好的马儿饲料悉数倒下城楼,这草料,是用染了疟疾的水拌制的,只要吃上一口,马儿便会顷刻丧失战斗能力。
伴着腥红的夕阳和马儿的嘶叫,人们的怒吼,傅将站在城楼之上,带领着士兵们顽强地把守着阳关。
奈何敌人数量实在太多,对方一个、两个、三个……不断爬上城墙,傅将好似没了知觉,抡圆了胳膊挥舞着手中的双锤,在敌人的攻击中奋勇厮杀。
虽身负重伤,血染战袍,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傅将身为一军将领,身后便是敦煌子民,他,绝对不能倒下!
更大的嘶吼声从南面传来,傅将抬起血染的双眼,看见大汉的旗帜在冲杀中高高立起,援军的兵马如红浪一般自南面袭来,将敌人的铁蹄踏碎。
傅将庆幸:“太好了,援军到了……郁凉州,我守住了……”随即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援军的先遣部队暂时将匈奴的铁骑击退,随后的十万大军陆续到达,驻扎在敦煌。
新来的将领名叫林破,是季衡的表哥。
季衡自安全回到洛阳后,一直求着汉章帝召回郁凉州,结果被汉章帝十分严厉地教育了一番。
“此时边关战事危急,郁凉州身为主将怎能擅离百姓?”向来温柔的汉章帝面容严峻,“傅恺之如今被擒,边关士兵和百姓早已人心惶惶。若不是有郁凉州这个郁家后人在,怕是我敦煌城早已被那匈奴铁骑不攻自破了!”
汉章帝被季衡气得双手颤抖:“你,身为一国公主,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国家安稳?”见季衡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汉章帝心有不忍,稍稍收了严厉的语气,语重心长:“衡儿,傅恺之被擒后,他手中大部分的兵权都落入了郁凉州手中。如今,郁凉州已是手握重权的边关主将,你贵为皇家之女,我若再让他娶你,让他拥有了皇家的权利,岂不是要助长他的不臣之心?”
季衡不服:“既然如此,那衡儿不要这个公主身份便是。”季衡伸手拉过汉章帝,“皇兄,你说的这些衡儿都懂,但是,衡儿真的不能没有郁将军。”
“衡儿,贵为皇族。”汉章帝抽回自己的手,“怎能将儿女私情放在第一位,又怎能有权力选择未来的夫婿呢?”
汉章帝挥挥手,一旁的太监恭敬地呈上了一封书信,汉章帝拿起书信,递给季衡:“衡儿,这道理,郁凉州懂,那楼兰的公主云岫也懂。是皇兄此前将你保护得太好,皇兄真希望,你能早日长大。”
季衡接过书信,缓缓展开,郁凉州苍劲有力的笔迹出现在眼前。
匈奴首战失利后,并未走远,而是回到楼兰补充粮饷。
此前修达软禁了云止,假意向匈奴投诚,想借机给雀声报仇。
现如今修达大仇得报,却又将楼兰置于了“不两属,无以自安”的危险境地。
匈奴的铁骑驻扎到楼兰后,在楼兰烧杀抢砸、无恶不作。
阿望救出了云止,又在云止的指派下,暗中向敦煌城求助。
而如今的敦煌城,却早已变了天。
傅将受伤昏迷,郁凉州隔离在城西诊治疟疾病患,林破全盘接管敦煌。
阿望到达玉门关时,没能见到任何一个自己熟识的人,只能硬着头皮向林破求救。
“既楼兰已向匈奴投诚。”林破负手而立,“我大汉又有何缘由替楼兰出兵?”
阿望沉声回答:“不只楼兰,西域三十六国,皆需要大汉解救。”阿望神色痛苦,“当年丝绸之路昌盛之时,西域诸国得大汉庇佑,经济繁荣、百姓安居。西域本贫瘠,自丝绸之路中断以来,西域百姓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难过。”
一想起背叛楼兰的师父修达,阿望难过得要掉下泪来:“百姓们吃饭喝水、种地喂牛,全要仰仗老天爷的眼色。不止如此,诸国每年还要向匈奴供奉最肥美的牛羊、马匹,民不聊生。”
“楼兰上至王上,下至臣民,无一不希望能倚仗大汉,将丝绸之路再次开通。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通过学习大汉先进的科技和优秀的文化思想,实现西域再次繁荣的愿景。”
闻言,林破仰天大笑:“圣上恩德!”
林破转身走到阿望跟前:“圣上的愿景,也是希望能通过重开丝绸之路,让西域与大汉的经济、文化交融,再现当年的盛世繁华。但前提是,先要击退我们共同的敌人。”
阿望惊:“这么说,林将军愿意替楼兰出兵?”
林破:“那是自然,本将军等楼兰求助,已经等了很久!”
云岫从漠北赶回楼兰时,汉军已将匈奴驱逐出境,却不见郁凉州和傅将踪影。
云岫几经周折找到意识不清的傅将,从傅将亲信那里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僵在榻上的傅将眼角有泪,哑着嗓子对云岫说:“他让我转达……他爱你……”
声音太小,云岫耳朵附在傅将的唇边,都没能听清。
之后云岫潜入如死城一般的敦煌,翻过隔离的大门,见到了正照顾病人的郁凉州,值得庆幸的是,大部分病患已几近痊愈。
郁凉州端着药碗,笑意盈盈:“小岫,你回来了……”
云岫眼中有了泪意,冲过去抱住郁凉州:“你给我暗器,要我努力活下去、逃回来,为何你自己和患了疟疾的病人在一起?”
“他们都快好了。”郁凉州安抚云岫,“而且我防范得当,也未染病。”
云岫拿出她在她师父药房中找到的金鸡纳树树皮,给众人熬了药汤:“我师父的本子上说,此树皮可治疗疟疾。”
修达不愧为神医,服了汤药的众人,不出半月,疟疾便痊愈,身在楼兰的傅将伤也好了大半。
郁凉州带着子民与傅将、林破在楼兰会师,准备正式与匈奴交战。
楼兰王云止,也披甲上阵,带着楼兰仅有的五千精兵,誓与大汉共进退。
郁凉州此前曾答应过云岫,大汉不会将战场选在楼兰。大军正准备离开楼兰像西域更深处进发之时,知还带着十二万铁骑突然杀了过来。
因为匈奴的突袭,匈、汉大战提前开战,地点就在楼兰。
那是一场无记名式的杀戮,匈奴的铁蹄踏进楼兰,不论老幼妇孺,见人就杀。
哀嚎声、求救声、嘶吼声、短兵相接的声音,伴着熊熊大火,席卷了整个楼兰。
楼兰王和手下的五千精兵,悉数战死。
林破战死,大汉精卫,亦折损五万。
云岫仍记得,那夜的星子很亮,在她的视野所及范围中,好像整个沙地都在摇晃。
狂风起,掀起满地的黄沙,浓稠的血液从人们的脖颈、胸腔喷射出来,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跌落在地。
盛大的火光映着苍白的人脸,映着血色,仿佛要将整个黑夜照成白昼。
天上的星子渐暗,大汉的士兵与匈奴的铁骑,奋勇厮杀,一拨倒下一拨又站起,一拨接着一拨。
倒下的人们垒成了高高的尸山,腥红的血液从他们新鲜的尸体中汩汩流出,汇聚成河,腥甜的气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引来狼群的呼号。
在郁凉州的带领之下,这场用人命垒出的战役终于取得了胜利,知还被赶回了漠北以北,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楼兰,在铁蹄的践踏和大火的肆虐之下,变成了断壁残桓,人们的鲜血从沙地上流向护城河,将整个护城河染成了红色,从远处看去,此刻的楼兰,竟像一副妖冶的水墨画。
楼兰的子民死伤一半,剩下的,大多是后来被郁凉州救下的孩童。
云岫翻遍了尸堆,才找到了阿望的尸首。
云岫守着云止、修达、阿望和楼兰众子民的尸首,整整三个日夜。
郁凉州举着火把走近:“再不烧掉,还会有新的瘟疫蔓延出来。”
云岫接过火把,火光照亮她苍白清秀的面庞,云岫的眼角有泪,眼中却是越发坚毅的神色:“父王上战场前曾说,如果他战死,就将他和战死的士兵们烧掉,一同葬入王陵。”
火把自手心缓缓滑落,掉入尸堆之中,大火蔓延。
“郁凉州,我明日就即位了。”
火光亦将郁凉州墨黑的眸子照得晶莹,似有泪意横生。郁凉州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
云岫仰望了下星空,凛冽的风吹得火光漫天,将天上的星子照得晦暗不明。
郁凉州的大手轻轻覆上云岫的眼眸,任由她眼中的湿意浸润了掌心:“小岫,我送你琉璃戒那日,你答应要跳舞给我看的。”
“是啊,今日再不跳,恐怕日后都没法再跳了。”云岫轻轻叹息。
大漠上的星子被火光和乌云遮盖了光芒,云岫巧笑倩兮,鲜艳的红裙之上沾染的血迹未拭,赤着脚在弥漫的火光和飞沙之中,独舞起来。
“郁凉州,此舞名为……年年。”
“愿年年,陪此宴”的年年。
次日,云岫即楼兰王位。
随后郁凉州返回敦煌,上书汉章帝,请求重开丝绸之路,并允许他用毕生来守护西域和边关安稳。
汉章帝应允,随圣旨一同到达的,还有季衡的一封书信。
一场大战过后,西域万物凋零,大汉为了感谢南匈奴暗中的帮助,准备送位公主过去与二世的儿子和亲,季衡主动请缨。
季衡在信中同郁凉州道:“过去是我太不懂事,忘了自己贵为一国公主的身份,眼中只有家却少了国。季衡虽为一界女子,如今却也真心希望,自己能为大汉的和平稳定,尽一点绵薄之力。”
大战之后,郁凉州带人重修了阳关、玉门关二关,众人皆奇怪,为何将军改了二关的方向,一定要将它们面对夕阳。
众人也不知,为何将军的风赤剑上,一直绑着红色的绸缎,这一绑,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间,郁凉州继承了其父郁莫骓遗志,在汉章帝的指引之下,重开了丝绸之路。大汉与西域重新开通了贸易往来,并将大汉的文化及先进的技术引入了西域诸国之中,西域三十六国,在大汉的帮助之下,逐渐繁荣昌盛起来。
自此,诸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大汉,西域的民众,打心底里崇敬大汉的皇帝和郁凉州。只是他们不知,为何如此优秀的将军,竟清心寡欲、终身未娶。
六十年间,云岫和郁凉州极少见面,就算会面,也恪守异国交好之礼,未曾逾越半分。
六十年后,郁凉州身归黄土,云岫不久也跟着离开人世。
将军和云岫的遗嘱,皆是将二人的遗体火化,灰烬撒在楼兰和阳关间的白龙堆上空。
臣民们分别站在白龙堆的两侧,手中的骨灰扬起之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微风,竟将遥远相隔的两捧灰烬,吹得纠缠了在一起,相伴着飞向了天际。
将军身归黄土之时,只有一条遗嘱:将他和绑着绸缎的风赤剑,一同葬入夕阳落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