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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前些日子闹出了土流光事件之后,陈心隐就总在考虑无名玉琴的收藏之地。只是这张白玉琴性子自来便怪,符纸收不住,大小无由变,寻常法术,无一奏效,只得每日拿一木箱盛住,负在背后,虽是宝物不差,却也累赘异常,他对此真是又爱又恨……
后来又想,这走穴的土流光神出鬼没,总是令人防不胜防,无论藏在何处,都显得极不稳妥,真是愁煞了他。
忽有一次灵机一动,便尝试着将玉琴搁在了不系之舟之上,而这枚核舟颇为神奇,果然不负他所望,居然可以容纳这张玉琴,并使其能够随之而进行大小长短的随心变化……
此后,他在了却了一桩心事之余,更是惊叹于蓬莱岛主的宝物神奇。
“哼,你这小子倒是牛气,居然敢让你家掌教真人受累替你护法。”
玄真老道口中不住地骂骂咧咧,不过还是依他要求,守在了他的身畔,尽起了护法职责。
陈心隐懒得搭理他的无聊怨叹,兀自盘腿而坐于水面之上,将白玉琴轻轻搁在膝上,眼望着那名沉醉于海螺声中的美艳妇人,耳听着这首能销魂断肠的海螺之音,他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双手抚上了琴弦,左手食指一勾一拨,琴弦急振,发出了在海上的第一道琴音……
这一声,高亢、嘹亮、仿佛能够直入云霄,直上九天;
这一声,正巧出现于海螺音的极高昂之处,隐隐将它给压下了三分。
妇人轻咦一声,气息丝毫不乱,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海螺之音急转高亢,攀登高巅,反而又将琴音给比了过去。
妇人柔荑之中的那只海螺,极为特殊,吹出来人耳可闻的乐音,可中正平和,可高亢嘹亮,可低沉含哑,音域之广,更胜陈心隐手中的这张以白玉作琴身的无名玉琴,当然,这张白玉琴的妙用,可远不止于此。
白玉琴还可奏响天地之音,给天听的天籁!给地听的地籁!
而那名妇人对于乐理的精通,对于各种吹奏手法的娴熟,恐怕亦不弱于早已经受过《三才大圣遗音》熏陶洗礼的陈心隐。
一时间,双方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整片海域之上,充斥着各种高低跳跃的乐音,乍一听可能是玉琴之声,再一听,或又是海螺之音。
在两方斗乐伊始,明石四人就已在玄慧的帮助之下,出离了幻境,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们目光迷离,脑中一片混沌,看着四周,好半天才回想起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斗乐双方你来我往,看似清妙优雅,其实惊险自在其中。
宫商角徵羽,五音具全;
斧钺剑戟矛,杀机不息。
陈心隐渐感吃力,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拿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得意的琴艺,依然久战不下,那名妇人的道行,由此可见一斑。
他在心中叫苦不迭,岂不知他的对手,那名美艳妇人比他更是心惊,灵鲛一族,以女子为尊,她则是女子中的最尊贵者,为灵鲛一族的至高王者,掌管着这一方一族的荣辱和兴衰。
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自己的对手来,她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这般年轻的人族少年男子,居然在乐理和技法之上,能够与她平分秋色。
甚至她隐隐感觉,这名少年还雪藏着一些更为高明的抚琴手段未曾施展出来,而那张白玉琴,也绝非等闲之物。
她的心中忍不住萌生了退意,灵鲛一族自从极久远以前,就因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避居于茫茫大海之中,尽可能地不与外族打交道。
依照先辈自古流传下来的说法,尽是异族如何狡猾,本族如何亲善。
非我族类,其心本来就异,尤其是陆地上的人族、与那海里的龙族,更就是奸诈的典范,无耻的楷模,无论其族人如何巧言令色,绝不可信,后人务必要时刻小心上当受骗,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试想在他们一族的心中,外族的名声就如过街的老鼠一般恶劣,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她作为灵鲛一族的王者,统治阶层的一员,自有她的责任,为了一族的生计,不得不时常与外族做买卖,打交道,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在各方面都文明昌盛的人族,与人族商人接触久了,年深日久的印象累积,她是深知人族的阴险与狡猾,果然不虚。
也正是由于灵鲛一族这种既有历史沉淀,又有现实因素的偏颇认知,才使得那位灵鲛将军,一见玄真等人贸然闯入,便忍不住严阵以待,大发雷霆不止。
这边两人在乐曲之上斗得正当白热,其他人技艺稍差,根本无从插手,只好各自退居两边,凝神戒备,只等玉琴与海螺分出胜负,他们才好决定是进还是退。
“果然厉害!”
陈心隐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发闷,就好似是压上了一块千钧大石,他知道这是来自于对方乐音的压迫。
从对方的乐曲当中,他仿佛身处于一块一望无际的高原之上。那天空之上,是浓的连飓风亦无法吹动的黑云;地面之上,不见半点人影,不见半只牛羊,不见半株花草,所有的,只是这满眼的荒芜,这片天地之间,只有苍凉的灰暗……
这无边的寂寥,孤身一人处于无限寰宇之间的苍茫渺小之感,就如在烘炉之中锻炼着的生铁,忍受住了火炼的,出炉就成了百炼钢,经受不住的,则退返成了渣滓。
他皱紧了眉头,手指猛地一划琴弦,奏出了龙吟江海之声……
“唔!”
那美艳妇人一阵目眩,这道龙吟之声,竟能直透人身躯壳,直达内心的最深、最柔软之处,这一声龙吟与流水,触动了她潜藏已久的情绪,这是她极力忘却,不愿忆及的一段记忆,这是她心中最大的隐患,最令她难堪的伤疤……
她心中恼怒,怪罪于那无知少年的琴音冒犯,手指连跳,海螺悠悠,曲调又是一变。
两人斗得如火如荼,谁也不愿首先罢手,谁也谁也不愿轻言认输。
陈心隐愈弹愈急,琴弦颤动之间,他的手指之上,早已平添了数道细密伤痕,而他沉醉其中,竟未察觉;
那美艳妇人,指影翻飞,吐气之势愈加急切,就连因黏连海螺太紧,导致唇角渗出了点点血痕,她也浑若未知。
生死之战,与意气之争,这看似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有时候却能因为一些谁也没想到的原因,而相互转化。
无疑,对于陈心隐二人而言,初始之时的生死之战,至此已演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意气之争,不拿下对方,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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