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幻想着把一个岛搬上来,做成纸面上的沙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胸中有丘壑。
在选择哪个岛时,要求不大又不小,不疏又不密。此处有无数的岛,选择余地很大。其中一座,符合所有要求,人人说它好。迟迟不肯动身去,就是为它传闻中的美丽。作为好东西,我要留在后头,等想象得够了,再挑好日子去。就好像平时生活里常见的那样,等乏味的生活过够了,一定去过精彩的日子。
事实证明这很愚蠢。
当我万事俱备兴冲冲扑向海边,结果发现它消失了。没有沉没,它只是嫁给了大陆,与之完成了联姻仪式。证明的不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文书,而是一条长长的大堤,应该叫作陆岛工程。
对于这个岛的失却,失落了很长时间,很想去四处张贴寻岛启事。这里面包含的私心,就是因为原本想把它搬到纸上,起码是要目睹过,结果自己拖延耽搁,最终什么也没有到手。事后想,按照某种腔调,应该这样发问:是谁娶走了多姿多彩的你,又是谁将你漫长曲折的海岸线消失。
我说过失去了一个岛,就是它。后来又证实,还将继续失去。
但我显然忘了是站在陆上、岛上还是陆岛连接处得出这个结论,为此一举陷入岛的得失疑问之中不能自拔。
岛为无名岛,为何是“无名”二字,说起来每每不凡,此处并不想说。
作为陆地,得到了一个岛,作为岛,失去的是自身。陆地因此增加几平方米的面积,不足为奇,岛失去了三分之二的海岸线,随之失去了大部分的自由和特征,命运从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我的欢呼因此少了三分之二的底气。
始终在想象,一定有种得到,是不用失去的。
跟很多岛一样,如果不是要开发,至少一个大项目落地,它的交通改善问题很难被快速提上日程。问题是交通不便阻碍发展不仅是显而易见的,还被反复证明。于是随潮水起伏的岛,隔海相望的岛上人,要想获得稳固与便利,改善一直以来的闭塞与动荡、落后与贫困,往往需要交出一部分东西,甚至需要交出岛本身。
陆地财大气粗,岛天生丽质,的确是佳偶天成。
这种失去往往不是突然发生,这意味着失去一直在进行着,而且就在身边发生——不仅是这个岛就在身边,整个世界也离我不远。但在失去之前,总觉得就像遥远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偶然回首,发觉仅仅这一阵子,就有很多无关痛痒的失去。除了我有所失,肯定还有人失去了一片海域、一座山头、一块田地。即使看上去失无可失的城里人,因为自家房屋前面矗立起摩天大楼,致使失去了一块几何形天空和天空下的空气。
这样,就不只是为一个失去的岛悲伤。
越剧名家徐玉兰曾唱过《哭林》,第一句便是:我来迟了!
每当我想到这句台词,就想到它是如此贴合这个时代,可以成为每个人的台词。当然,当时的徐大师是心领神会的,所以那一段唱腔裂石穿云,否则不足以表达心痛。
一直为了面前的得而追逐着,并不想看见有失在后面如影随形。一旦站在所失的面前,总让自身遭受一番猝不及防的打击。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做好抗击打的准备,往往痛得闷声不响——咏叹不出内心的人活该如此。
还是春寒料峭,无名岛上长满山坡的山栀子花开成一片玉白,它不曾泛黄的容颜和精神,在早春的阳光和冷风里,清洁、鲜明。
它已经不是岛,这一点确凿无疑。在我无知无觉的几年里,它不仅与陆地相连,大半个还被整齐地围了起来。挖土机占据已成形的海边堤坝,堤坝里面,是曾经的海岸线。成片的岩石慢慢伸入清凉或寒冷的海水里,每一个皱处,都是一个小海湾,海水里的生命爬满了海水能够到达之处,现在颗粒全无。未完工的堤坝和山脚处仍留有空隙,像一道残缺不全的木耳边。
为什么喜欢那些曲折,仅仅是因为自己生活过来的世界不是这般整齐划一?
一心向往远方,却连近处的都看不住。
听任时光的流逝,带走近在咫尺的东西,总不肯及时出发。惰性,要命。在我的脚步与目光到达之前,世界随意变换面孔。此时我也像一个权力控,因为没能将手中绣花针大小的权柄使出通天及地的威风而懊恼万分。
来迟了的岂止宝玉,谁都有来迟的时候,而且不止一次。面对无名岛,我是来迟了,之后的人统统来迟。不光是久远的历史,就是昨天前天的历史也不再是一副好牙,紧密无误地排列着等待食物经过。那一刻我又像掉光了大牙的人因追悔莫及而愁眉苦脸。
此刻身在曾经的无名岛,恨不相逢未嫁时,仿佛改造后的它就如一个结了婚的女子,烟火尘垢的气息,从此不一样了。
宽阔的堤坝穿过海水将陆地与无名岛切切实实连接了起来。我从堤坝上走过去,排开想象中的海水。其实排开的只有空气,它们因为在海面上更加汹涌而已。强劲的风从我耳边呼呼刮过,给我些许安抚。
当初没有到无名岛也是有实际理由的,因为是个孤岛,我总是没有找到渡自己的船。就是说,时机已到的时候,那条船没有出现。现在,时机已经过去,船不再被需要。有了大道,我随时可以去当初向往不已的岛——好像不对,它已经是陆岛,就好像嫁人后的某氏。
平日里,行走在平坦的海塘,看见村庄或田野,草木葱茏处冒出一处岩石,凭经验知道这是以往海水中的礁石,更多的只要一听地名就知道这里是从前的海或岛。因为是发生在我之前,所以觉得顺理成章,不,简直就当如此,否则我该住在哪里?从这一处想开去,如果不是自以为势力范围之内的事物,它们的失去与否还能那样让我牵肠挂肚?
答案是否定的,这再次确认,人之内心坚持着凡事临到自身才该只有得到而没有失去。比如有了通往海岛的路,海岛依然是海岛,以此类推。
但我甚至不敢大声说出来。
回来后的几天,所做的是不让自己持续懊恼。这样大的一个岛,值得辗转反侧一阵子。忽然想起那些傻姑娘,恨不相逢未嫁时,以为天下的好男人都为她们等着。
过后盘点,我用心仪多年的整整一座岛,换来了以下几条教诲:
没有一种得到是没有失去的,有些貌似没有失去,只不过是有别的地方或别人代替了失去。
如果失去本不可避免,肯定有时间上的提前让人做好准备尤其是选择,装睡大抵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