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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父老乡亲

父亲的椎骨,昨日无风自断。他的躯体还在移动,但他的每根骨骼都被岁月悄悄蛀空。

看起来,就像一座空置已久的老房子,看上去还是座房子,内部构件正在积蓄着成为废墟的能量。

在这里,无人居住的房子称为屋壳,听上去又像遗蜕,鲜活的灵魂已然抽身离去。

我家留在祖基的常住人口目前凋零成父亲一人,其实长久以来总共也就两人。但既然人口骤减了百分之五十,就如江山只余半壁,残山剩水里难免往外直冒荒凉气息。加上父亲晚上并不在里面留宿,老屋成了标准的屋壳。

因为屋前的路不方便,从屋后进已经很多年了,久得我都想不起老屋的脸面,只有它的背影。在乡邻们不断翻新拔高的新楼宇中它越来越矮,黯然失色。

父母双全的时候,很少留意到这一幕。等到人去楼空成为屋壳,我才感到触目惊心,并开始把它等同于历史的背影,渐渐地,它巨大的背影与父亲迟缓苍老的背影以及母亲已经定格的瘦小背影叠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的目光在此碰壁,完成了折回,在向后的时候看到了前方,向前的时候看到了后方。

父亲原来的世界被强行剪除一半,像预料的那样变得形单影只。他一贯作风硬朗,绝对地故土难离,关于换环境的事,后头无人再去勉强。究其原因各色各样,唯一的共识是:他已经是一棵老树,枝叶稀疏,经受不起移植。

父亲并不喜欢别人搀扶着走动,也许这让他明显感到自己老弱无能,于是每回看着他在面前艰难行进,就好似看到两个不常用的字:彳、亍。

虽然是个熟悉不过的“行”字——只要合成一体。当它因走散或被拆分,从一个字变成了两个,虽然保留了行动的能力,却因孤苦无依,弱化成为走走停停,很切合父亲这种中风并失偶者。一刀劈开生死路,汉语中这几个字的转换史,确切对应了家乡的一个流行词:单边人(丧偶者)。

有时候考虑父亲此后的生活质量,盘点他有什么、缺什么。

已有的东西里,排第一位的当然是屋壳,他与母亲亲手合力建造而成,于他们,不啻是人生中的丰碑,当年也曾荣耀一方。如今失了实用价值,依然是最大的纪念品。母亲的照片还挂在堂屋的时候,见过父亲一大早端端正正地坐在下方纹丝不动。惊问何故,回说陪陪母亲,如今她一人在那边,冷清。以平常心衡量,眼下的父亲,生亦冷清。双重的冷清使得整个房子也跟着冷清,不要说外立面的寂寥沧桑,只要留意室内,就会发现只堆了些基本用不着的旧物,等着落满灰尘。唯有大门,如母亲在世时一样,由父亲早上去把它打开,晚上再锁上。程序照旧,除了空心这回事。

排第二位的是一支拐杖。站起来,它是拉手;下台阶,它是支点;站着,它被横握在身后充当平衡木;睡觉前,靠在床头边随时听从使唤。其他时候才是一般意义上的拐杖。总之它是用来借力、壮胆、做伴……我们看见父亲的同时看见拐杖。偶发情形下,只看见父亲,就问:拐杖呢?脱口而出,竟似以前看见父亲但不见母亲时的问法:妈呢?当然,拐杖是被动而顺从的,母亲却很有主见,两个聪明人都不觉得自己是对方的拐杖,绝对是家庭支柱,顶天立地,有时因此而互别苗头。在我看来更像两根筷子,合作着收拾起一个家庭。现在,父亲手里只剩一根筷子。上次去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使唤不了独立自主的筷子,改用起西式叉子。

第三样东西是苍蝇拍,经常更换。天气一转暖,这些小四害之一把屋内当成机场,大白天穿梭着滑翔、降落,翅膀扇动带出嗡嗡响,宛如多台迷你发动机同时轰鸣。碰上我回乡在楼上房间歇息,时不时地听见楼下客厅里传来啪的一声,就知父亲拍着了一只苍蝇。持续的啪啪声会凭空勾勒出一幅场景:一屋,一人,几乎静止,数目不明的是苍蝇,极度活跃。拍打声回响在乏人而格外空荡荡的室内,被放大的声响像炸雷,一声声湮没在老年人的重听里,也消失在乡间阔大的宁静里。

第四样轮到了两只狗。一只到我家赴宴,必在饭前现身,收拾前隐身,准时得像戴着瑞士手表过日子。重要的是它还不在乎吃。只有一个人,父亲的饮食一切从简,因此它常捞不到可嚼之物,但它坚持坐在一丈来远处,心如止水,使父亲孤独简陋的就餐过程具备了仪式感。另一只离得较远,父亲还能出门散步的时候,行至叫小桥头的地方,与之邂逅——不管它是在闲逛、小睡,还是在与其他狗斗嘴。乡村的狗拥有大的势力范围,它的地盘起点在小桥头,所以在这里开始无偿接送父亲。父亲走得很慢,狗走得很轻快,居然能保持始终跟在父亲的身后。若途中有人攀谈,狗极具耐心地等在一旁,并不出声催促,至多甩几下尾巴驱赶无聊。

第五样是每日的五支香烟。父亲烟龄很长,他的烟头像人类早期的火种,早上从床上亮起,晚上回到床上才熄灭。后来因为疾病才戒除,母亲去世后又开始继续。据他的说法,一天就五支,安排如下:早、中、晚饭后各一支,加上半上午、半下午各一支。听他说话的口气像在点数手心里仅剩的几枚铜板,交代得格外详细,仿佛这样一来一枚顶一万枚。听他有感而发:太寂寞了呀,这样一支一支的,一日就容易混过去了。我能感觉这五支烟对他的重要性,至少像五道希望之光的升起,五次温暖的包围,五回故人到来、旧梦重圆……

排最后面的自然是药盒了。父亲身上的老年病、慢性病不是一种两种,服用的药数量自然可观,药盒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已经比饭碗更事关重大。每次面对电视报纸的时候,父亲被吸引的除了药就是药。广告里的药品,最大的特点是要疗效有疗效。被引诱得厉害,也会打电话订购。据他事后交代,有回拨通,对方极其无精打采,简直不愿做生意。我们问他什么时候的事,答曰早上四点。另有一家是中午,对方热情如火,问清父亲是哪里人,即告下午送货上门,吓得他立马将家里的门统统锁上,溜到老年协会躲到天黑。

有一回,父亲闷闷不乐地告诉我,早上下床时一屁股溜到了床下,就坐定地板,想用手机求助又够不到。没办法只好尝试用不同的角度用力,后来发现将背抵着床沿、脚抵着墙能够一点点磨蹭到床上,最后总算重新站了起来。听得人毛发直竖。

又有一回,父亲未及开言已乐不可支。话说那天,他照例在傍晚五点钟上床,一觉睡醒是七点,听见窗外传来孩子的打闹声。于是起床,诸事毕,拄着拐杖出门去。村道上来回溜达,一个乡亲也没遇上,越走天却越黑。起了疑心,拦住路上的小孩问,孩子们说回家睡觉去喽。原来天还没黑,不是天亮啊,父亲说完再次大笑不止。

父亲的作息时间与我们差异很大。一个人时,他早睡早起得厉害,夏天是凌晨四点,乡下的天亮得快。其实据他说醒来的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左右。他总这样批评我们,起得这么迟,早上的好空气都被别人吃走了。

确实如此,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从吃着不同的空气,遵循着不同的生活时间算起。并且以自己认为正统的目光来看待父亲这样的群体,得出结论:他们一日的单位时间长得多,空间却逼仄得多,近乎变形——缺少高度,无限扁平。

这个时空的夹层里,盘点下来,父亲居有屋,食有粮有药,也不缺防老的积蓄。但父亲还是像屋壳那样,生命中的鲜活部分都已远去。

因为屡受惊吓,难以放心,合适的陪护人员一时又找不到,中间也为父亲去考察过村里的养老院。

条件中等,阔大的四合院,带卫生间的单人房、双人房,统一供应伙食,提供打扫、洗衣等服务。就在老屋附近,来去很方便。入住的都是远近的老人,互相很熟悉。

交清一个月的费用后,缺少反驳理由的父亲被送去体验集中供养的生活。

那天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不是养老院里的环境和人事,而是自己联想开去的幼儿园,特别是对入园抱有恐惧心理和抗拒行为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人生相隔时段最长的两张脸迥然有异,神情却会完全重合。

尽管后来去的次数不算多,也能一眼看出,这个四合院构成的老世界,有别于正常生存空间的夹层,同样是由几个不同的阶层构成。

第一阶层手脚轻便,心智健全,数量不多。为了图方便,图偶然事件时会得到照应才来到养老院。平时出门闲逛,在院里凑齐人来搓麻将,就餐时喝点小酒,加点荤菜,声音响亮地聊聊东南西北。他们并非养老院里的主体,但影响力显著,也很有优越感,相当于有限范围内的权贵。

第二阶层生活尚能自理,但步履缓慢,老态毕现,日常内容大大简化。这些人是养老院里的中坚,代表沉默的大多数。天气好,一大早坐在廊檐下的长凳上,格局基本固定,也就是某几个人总是坐在相邻的位置以及相同的座位。到了这个时候,一生的话也讲得差不多了,故而极少交流,现场常常一片沉寂。注意看,他们的眼珠都是好半晌才动一下。如果出其不意有了一些动静,或者说生气,惹得一些人将下垂的眼皮撩起看看。发现不过如此,复又垂下,世界的运转再次被减速或干脆关闭。

第三阶层是头脑还清醒,但肢体功能明显受限。第四阶层是思维已经凝滞模糊,但肢体活动自如。将两者进行比较,从痛苦指数来说,前者比较高。比如当中有一位中风后不良于行,据他自己所言,之前觉得血压并不算太高,于是将日服一片的降压药掰成两半分两天服用,结果血压失控。现在说起来悔之晚矣。他睁着眼睛说,药片分两半吃没有效果,怎么会这样?语气、表情十分无辜。另有一位是听说千金难买老来瘦,积极开始减肥行动。以他朴素的理念觉得人都是闲出肥肉来的,为此拼命干活,结果因劳累过度而撂倒。

与这些人相反,第四阶层的人相对自得其乐,多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人专注于吃东西和找东西吃,表现出对食物的情有独钟。有些喜欢说话,自言自语或追着人问东问西。有些喜欢搞小动作,显得有力无处使。

最末的阶层当然是只能终日躺着。

总体来说,这几个阶层都是养老院里的弱势群体。他们的饮食起居需要人帮助才能进行下去,显得十分被动。像坐在轮椅上的,最能动弹的反倒是头部。可能是高度的问题,一有动静总是盯着来人的腿脚看,一路看着它们交叉走动,着迷的程度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不明所以行动的那类人,思维与精力基本落在不正常轨道上,表现之一是有机会就逃出院门,却从不往正确的方向去。有位老太太,春天总爱往村庄东北角的山坡上跑,天黑了也不肯下来。儿女们后来想起,这片山坡上曾经埋着先祖以及早逝的父亲,后来都迁移到公墓去了,她再怎么原地转悠也是枉然。有一位总是把别家的自留地挖得乱七八糟,仔细分析,他一直在这附近地块种菜卖菜。后来修造公路将他的这块菜地征用了,旁人的一块便倒了霉。还有一位不停地跑回自己家,但那里已经没人——老伴去世,儿子搬到城里去了。

为了找寻,为了阻止,把正在忙活的儿女叫过来,就像学校里表现不好的孩子被勒令退学告知家长来领走。

最后一类人很少被外人看见,即使在养老院这个世界里,也是被忽略的最底层,其公开亮相多半在进院和出院这两个时间,仿佛进院就是在进入暗箱,而出院是准备进入另一个暗箱。

假若来到他们身边,看见他们无声无息地躺着,瞬间觉得天空下坠大地抬升,世界只剩下一米的高度。想是天地合击之际,已经榨取了人世间所有的多余——包括常人最擅长的思、言、行,只剩下生命本身如同真理的标本,所有来者唯有与之面面相觑。无力感就这样被瞬间放大,充斥每一个缝隙,令人觉得呼吸困难。

有个事实无须言明,即划分阶层的标准是人本身——有无正常哪怕日常够用的智力与体力。在此比别人多几颗牙齿都是一种富裕,身外之物一概作废。这标准因为初级,所以严苛,毫无松动的余地。

父亲在院里的体验之旅维持不到半个月,就自作主张叫人把铺盖搬回家。强调的理由是,那里一天坐到晚,也沉默到晚,就是在里面等死。当然原因就在那个“死”字上。隔三岔五,就会有人离开养老院,从此不回来——没多久就在路上等着看他们的葬礼,这也是目前村庄里最常见的热闹场景。

人死为大,乡村的葬礼一向大鸣大放,务必尽人皆知。

路两旁如约围拢旁观者,一眼看过去,灰黑的,花白的,明显是老掉的群体,远不及送葬队伍青壮、老少来得自然合理充满希望。

乡村乐队跟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胡琴和唢呐是主体,两者的声音擅长高尖,繁弦急管,偏偏让人听出的是已近极限,生出穷途末路之感。

对此,父亲不但无限感慨,亦充满怀念。

他从年老赋闲到病倒之前的近十年,也是乡村乐队——实际上是仅仅出现在殡葬场合的志愿乐手之一。他们送走的都是这支老掉牙队伍里排在前头的,是乡邻也是亲戚、朋友、熟人。

那时候老境已至的父亲,生存空间虽然局限在本乡本土,内容也无非是一日三餐,闲话一箩,所幸身体各个零件还能马马虎虎地运转,日常生活又有母亲全盘照料,因此自我感觉显然有点天高地远。而我们那时潜意识里已经将他归类为生活在夹层世界里的人,总是希望他专注于保养身体就好。

这十年里,他却完全没有闲下来。除了关注从本村到世界的大事,时不时地还要忙着手头上的两件活计,一是做胡琴,二是刻墓碑。

父亲到处托人给他买蛇皮、弦线,然后在家里砍砍削削,成型后蒙皮子,上色,按柱子,定弦,最后咿咿呀呀的试音。他做的多半是板胡,声音一起就飞上崇山峻岭,在我听来常常锐不可当,父亲拉着怡然自得。

不仅他用着自己做的琴,好多人也用他自产自销的琴。在那些前赴者的葬礼上,这些后继者亲力亲为,反复用尖利得有切肤之痛的乐声一路嘹亮地送走之前朝夕相处的人。特别是葬礼前夜,乐队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对着台下正在吃丧饭的来宾一番大鸣大放,声如狂风怒涛席卷过来,直接使人无能为力,深深绝望起来。我想这多半是有意为之。逝者已逝,最后的时刻到来,台下的生者饮食如常,仿佛死亡只是死者的事,这恐怕让老年乐队成员们普遍生出不平与不明的悲感。

出殡之后,他们一桩大事体了结。放在从前,生生死死,代谢正常,葬礼对一个村庄来说构不成大的冲击。现在却出的多进的少,一个人的离去,等于从村里挖走明显一块,留下永久的空缺。这些时代的积蓄,村庄的老本,用离去留给活着的人坐吃山空的感觉。特别在一把年纪的人身上,冲击波迟迟未散,让他们的骨头都松动,父亲和母亲在每一场葬礼后更加步履蹒跚,老得特别明显。

墓碑是人家送上门来刻的,有一笔小小的收入,具体数目不详,也无人过问。

碑从毛料开始一直放在室外,应该说是被拒之门外。一块石头从被指定做墓碑起就会变成特殊事物,开始产生或附着浓重的阴气,即使它刚从矿里开出来。这一点上其他东西也一样。

这种本地常见的粉玉色石板,未开采的时候质地比较软,能够一层层顺利揭出来。运出石窟见过天光,就开始发生变化,直到总体硬度适中,适合雕刻。运过来之前已然切割加工成型的长方体石板,乍一看依然面目混沌很不显眼,只有当父亲在上面刻上某某之墓时,才真正定性并显出不一样的凝重。我几乎认为父亲将有限的几个文字一笔一笔深入石头的时候,一个人离去的事实才一点一点被确认,直到刻骨铭心。

就在院子里,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被竖碑宣告终结。因此,我们对此营生很不以为意。

到现在,我才总结出来,那么多年,这个村庄上的大事件就是由生入死的最后一幕。虽说死亦事大,却像大风翻书一样粗暴简单,除了给村庄和父亲他们留下处处内伤,对外基本没有多少影响力在延续,更谈不上扩大。仿佛世人等待的只是预知中的落幕,无任何的出其不意。

在父亲身上,前期也作过视死如归状,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排在前面的人多数已然不见。与老友小聚后分手,流行的道别之语竟然也缩略为:见一面少一面了!或者:此生不知还能相见否!笑语晏然之下,殊为悲怆。

引起我关注的还有,村庄的学校都集中到城镇里,取而代之的是养老院,很多就利用了废弃不用的校舍。同一座建筑的这种不同用途,同样使人不适。青壮年大部分出外打工,老人的群体相应变得庞大,老年协会成了村庄里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它代表了村民选举时数目可观的选票,代表了对村庄管理不可忽视的监督力量,还代表了田间地头庄稼与野草的此消彼长。

父亲每回出门,总会扔下一句,我到老协会走走。养老院就是老协会牵头开办的。他们尝试自己管理着自己,春秋组团去近处游玩,有人病倒络绎不绝地去探望,过世后活着的全体出动送行……关于老人们的葬礼就此理所当然地成为老协会的大事,并且是唯一的大戏,还未续完的连续剧,以至于我每去一次,就被告知谁离世了,始终是一场造物主的收割。就像今年,村里已有多位老人相继去世,基本上前面一家还未做过“尾七”,后面就接上来做“头七”了。全村一时人心惶惶,家家自危,担忧着发生“七咬七”,要连着被咬死七个才能止住。

其实没有止住,听说一年时间内已经超过二十个了。

父亲所做的两桩事体,都是这场集体性消亡里的一个部分,属于深深地介入其中。就父亲现场的情形看,刻碑的时候叮叮当当专心忘我,拉胡琴的时候全身心投入也是相当卖力,没有露出特别的征候。但事实上,局限在夹层世界里的老化浪潮,早已将其卷入其中,只不过他一直在试图逃脱——主动介入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逃脱。

如果不是家里的强烈阻止,父亲不会停止这送人最后一程的两样营生,或许直接倒在上面也未可知。刻字需要低着头,并集中注意力,这很耗费心力,于血压高的老年人尤为不利。做葬礼吹鼓手,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还要顾着手上琴音不跑调。死亡不挑时节,热天的话基本上连擦汗的工夫都腾不出来。

当然,停止这两样并不能阻止父亲继续老去。当生命这列火车加快速度,动静越来越大,各种不曾有过的现象就不断显现。没几年,父亲中风一场,然后母亲病逝,父亲随之雪崩一样地老掉。不仅是体力,还有意志。

因此把他塞进养老院,从此坐实他被打入世界夹层的事实,想象他内心挣扎了十多天,仍旧不肯在里面就范,实在有些惨烈。

这些根基像植物一样的前代人,如有可能,决不愿挪移,更不愿意被密密麻麻地移植到同一块田地,从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彻底老去。

需要另想法子。

不过,直觉上,父亲的不肯就范让我觉得他仍然心气高昂,意味着离生命的天花板还有一定的距离,供他继续活出强项令的风范。

果然,即使一再经历小中风住院,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他的语言和肢体功能略有起色,精神头旺健了许多。住院当然是件极其无聊的事情,老年病的人住同层,就此困在病床上。只有傍晚时分,有少数被好几个家属搀扶出来练习走路。父亲因右脚提不起,左手正常,为此在该脚的鞋尖打上孔,系根长带,行走的时候用左手助力右脚行进。他在医院里拉拉扯扯练步的时候,病友和他们的家属都盯着他的鞋尖研究,然后不无羡慕地说,走得这样还用住院!因为众人这一关注,头天父亲不觉多走了两趟,转天嚷嚷着四肢百骨疼。

作为例行公事,每天上午,护士给所有病人的床头挂上注射液,然后自流灌溉一般滴入所有老迈的血管,运行到同样老迈的躯体,这往往使我想到更为古老的坎儿井。父亲一样躺着看天花板下的药水瓶子,不同的是他关注的范围包括同室所有病友。除了是否空载提醒按铃,还要保证自己瓶子滴流的速度必须领先。据此,他得不断地调整输液速度,就像长跑运动员调整自己的步频。为此,事前他就要求过护士,给他用上粗一号的针头。

这老头!

前几天,听他抱怨:手机坏了。问:现在不正通着?说,平时它一声也不响,所以坏了。便知道,这是责备问候稀疏呢。

他的脑子好使得很,几乎达到异想天开。最近要人替他去网上查找资料,为了证明来自非洲的大叶落地生根也叫宽叶不死鸟的多浆植物是否可食用。听其感叹:我连做梦都想吃它哩。追问下去,道是太能长了。

从网上买了稀奇古怪的种子,委托他与照料他的人去下地发芽。一大清早,常被铃声骚扰,听他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地喊:发了!也有喊:到底要几天,没发啊!旁边还有众人的不明喧哗。

如果说人出世到离去只不过像两点间的一道直线,简洁明了,中间的岁月,却曾经拥有一切的无穷。不过时光最终还是像答案呼之欲出后黑板上老师留下的板书,正被一一拭去,听得见一路簌簌的消失声。这不得不使人联想起从中走过的行道树。秋天来了,树叶下了,地面的比枝头的多得多了。

相对应地,大规模离乡的一代,往往与自己的从前——那段成长岁月里的一切就此住进时光河流的两岸。故土、祖居和年迈的父母,到后头完全融为一体,一种由来已久、脆性极大的存在,再也渡不过来。时光在血缘之间划下的这条河流,依离开之远近,或窄若小溪,或阔似银汉,从来没有桥梁可济,唯有以身作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