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女气定神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两指一夹，一甩。
红纸犹如脱了弓的箭矢，迅猛地朝我刺来。
我默契地跳起来，张嘴就抿住那张红纸，随后往朱漆大门纵身跳跃而去，大门被一阵冷风一扫，霎时合上，正好红纸封住门缝。
“原来你早有所准备？安明月，我敬你是长辈，你竟这般‘礼遇’后代子孙？”魏忠贤阴森森地盯住灵女。
此刻，店铺里头的房梁倒悬着长命香，缭绕的香烟正悄无声息地驱散空气中的水汽。
长命香具有收敛新魂的作用，魏忠贤显然有所忌惮，想逃也不可能了，葫芦红纸封门，他是逃不出的，想必灵女是要收了他。
灵女向来做事雷厉风行，并不多言，此番亦是如此。
“安家里可没出姓魏的狗官，既然天子都说是我的过错，那我就该知错而改。”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就从腰带里取出了一个红釉三彩立体瓷瓶。
此瓶一出，魏忠贤也是被急坏了，化作一团黑雾冲着灵女滚滚而去。
灵女不紧不慢地撕开了封住瓶口的黄符，将四方瓶口对准那团黑雾的来向，嘴里念叨了一句咒语，那团黑雾在半空滞留一会，似有所挣扎，可半响，那瓶口就宛如吸尘器将他吸了进去。
接而，她眉头也不皱一下，重新把黄符封上瓶口，唤了一只躲藏在房梁上头的猫妖，把瓶子教与她之后，就转身回了二楼的闺房。
猫妖问我：“小黄哥，方才那新鲜可口的小鬼是谁？”
“刚死掉的奸臣。”我并不想跟她攀聊，这猫妖眉眼过于妖冶，比狐妖那魅惑人心还要来的恐怖，貌似人心所想都无法躲得过猫妖的眼睛。
我转身撕掉了门上的葫芦红纸，重新隐身到门外的石狮子里头。
但，身后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猫妖来店铺没几天，她为人懒惰，而且老是不见踪影，夜里总喜欢躲在屋顶上方，总在琉璃瓦屋檐上方探出一颗长得与我极其相似的猫头，唯独不一样的且特别的是，她那一双绿幽幽的眸子往往令我心惊害怕，除了灵女之外，她是第二个妖精让我这般惊慌意乱。
她咧嘴一笑，冲我打招呼。
通常，我是不理会她，心里既怕她，又认为她这种小猫咪是无法具有资格与我这种森林之王说上话的。
偏偏，灵女总喜欢抱着她，多过与我待在一块，这件小事，令我很是嫉妒。
未几，除夕夜就临近了。
清晨的京城里的闹市就更加热闹非凡了，不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要出来采购春节要用的物品，尤其是要招些仆人，上门帮忙张灯结彩，扫尘除旧，打点年饭等等。
相比之下，阴铺倒是显得冷清多了，灵女一般不在店铺里头，她喜欢牵着我这只为威武的大虎，在宫外的红墙周围溜达。
曾经，有守卫士兵怀疑我们图谋不轨，可一看灵女，瞬间就愣在原地，连话儿都说得结结巴巴的。
这场景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自从朱由检当上了崇祯皇帝之后，她就没法与信王王妃联系了，她似乎在苦思冥想着如何进宫。
实际上，她要是想不为人所知地进宫，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我就是不明白，她到底在顾虑什么？也不明白，她明明心里有他，却要这般地在暗地里默默地关注着他，单单就为了一句“历史不可更改”。
她确实料事如神，可历史这样缥缈的物什，她又怎么会晓得？难不成她真有占卜算卦之力？
除夕夜当晚，她照例带着我兜了一圈红色的宫墙，忽地愁眉一展，欣喜地前往集市里头，买了一捆炮仗，又给铺子里头的伙计们添了几件新衣，也给我添了一件，还下重金从一当铺里头买了一个铜虎头挂在我的脖颈子，我只想说，那样子有点蠢。
另外，还添置了不少的年货、食材、春联、年画、窗花还有一些洪穗挂签与大红中国结等物什。
我的身子两头就尽扛着这么些东西招摇过市一般回阴铺，真是有损我一介虎王的脸面，怎么能把我当马使唤呢？
她倒是不在意，脸上容光焕发地笑意盈盈，一扫往日的愁容满脸。
那还是算了，既然她开心，别说是当马了，当只小黄狗也是可以的。
回铺子里头，她与一群蜘蛛精进了厨房，狐狸精负责把春联、门神、窗花等装饰品给安置好，这里头最闲就算猫妖，她变回原身，躺在柜台上，偶尔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张望了一眼忙碌的我们，然后用爪子抓抓肚子或者后背，翻个身，继续睡觉。
这模样真是把我给气着了，我跑了过去，一爪子就把它从柜台上逼得跳了下来。
它浑身毛发竖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小懒猫，快给我干活去！否则，我吃了你。”我故意张大虎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并且发出一声宏亮的虎啸。
“臭不要脸的东西。”她化作人形，白了我一眼，扭着楚楚纤细的细腰和摆动着一条黄绒绒的猫尾巴，就出了门，一个蹲身起跳，又上了屋顶。
对于她的目中无虎，傲慢懒散，我真是受够了！
原身不适宜上房顶，怕把房顶给踏穿了一个洞，指不定灵女就会禁足我了，这可不行，没有我保护她，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准会出事的。
于是，我头一回化作了人形，穿上了灵女刚买的一件碧蓝色的锻绢衣裳，头发太长，又不会打理，就一股脑地甩到脑后，也飞身上了房顶。
或许是用力过猛，一下就纵身跳到了半空，只能缓缓地落下。
这时，我往下俯视，瞅见那只傲慢的小懒猫躺在琉璃瓦上，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待我一落瓦上，就赶紧上前，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的脸抬至我的面前，正色严厉地呵斥她：“猫妖，小爷有名有姓，你说谁是不要脸的东西？”
她愕然了半响，随即眨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用两只冰凉的小手捏了捏我的脸蛋，旋即抿嘴一笑，脸颊微红，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蓦然地，自己的心跳加速。
这肯定是猫妖使得妖术！
我揪紧了她的领口，厉声道：“若不喜在阴铺，也无能，就给小爷滚出阴铺！”
“小黄哥，你这皮囊好生耐看！为何你总是一副虎相呢？当一个人不好吗？可以成亲。”她说着这话的时候，脸色羞涩，垂着眼睑，浓黑的眼睫毛弯成了月形。
成亲？是否只要我变作一个人，就能够像朱由检一样去待灵女呢？
我放开猫妖，冥想了一会儿，就展手，从房顶飘落而下。
猫妖紧追我其后，喋喋不休地叫唤着。
我倒没心思理会她，心里头只想着要去找灵女，让她看看我变作人形的模样，她兴许会喜欢我这个模样的。
当我刚走进铺子里头时，灵女她们就已经张罗开了饭席，铺着红色纱布的大圆桌子上摆放着鸡鱼虾，米饭，年糕，饺子，腊肉，韭菜萝卜，还有鱼丸，虾丸，肉丸等，还有香醇无比的桃花酿，这酒，我可是许久没有喝了。
“主人！”我这话没出口，后边就传来了公公尖嗓子的一句话：“皇帝驾到，众人行礼！”
我整个人猛地一僵。
皇帝？朱由检怎么会来这里？
脑海回想起灵女那一张如同初绽桃花的脸，我一下就恍悟过来了。
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些痛觉，默默地转身，与众人跪下，不情不愿地把头抵在地毯上，嘴巴机械地张张合合：“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粗哑低沉的男性嗓音重重地压制着我的胸口。
而后，我神情恍惚，印象里，猫妖一直兴奋地跟只蝴蝶一样，围着我团团转，嘴里尽在说着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就一个劲儿地点头，眼里就看着，重新穿回一袭洁白无瑕的白纱仙女裙的灵女，依旧冷淡地端坐在大圆桌靠门的这头，而一身明黄鎏金旒服的朱由检声色内荏地坐在灵女的正对面。
他们两人目无旁人地对视着，尽管他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可我仍然从他们那眸子里看到了情感的流露。
这场团圆饭局因了朱由检的微服私访显得有些尴尬。
他提起筷子，就面容和善地说：“动筷吧，别顾及朕的身份，说好了，这是大家的团圆饭。”
“吃吧。”灵女淡淡地说，就动起筷子，夹了一小口晶莹的米饭送入口中。
吃饭席间，旁侧的穿着蓝色服装的公公时不时地给朱由检夹菜，大家都沉默地咽下了这美味的饭菜。
在我的目光流连在朱由检跟灵女两人之间的一刹那，刚捧起碗，低头要吃饭的时候，才发觉洁白的米饭被几块鸡肉和一些肉丸给全然覆盖了。
我一怔。
耳旁传来猫妖的银铃般的笑声：“快点儿吃，别愣着，待会就被他们全都给吃光了。”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又不想再去观望朱由检和灵女，只好蒙头吃饭。
大家纷纷落筷，公公们给朱由检斟了一杯桃花酿。
他抿嘴浅尝一口，放下酒杯，神色清冷疏远：“朕听闻阴铺的当家掌柜与人占卜向来准，就想趁着良辰吉日，特来问姜先生一卦。”
灵女朝众人瞥了一眼。
蜘蛛精、狐狸精以及猫妖都识趣地起身离开，猫妖要拉我离开，我执意不去，可灵女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房犹如被人扎了一针，垂下头颅就任由猫妖牵着我离开。
那一群公公也尾随我们其后出了阴铺的朱漆大门，宛若守卫士兵一样站成一排，守候在门外。
进了铺子里头，猫妖拉住了我，凑到我的耳边：“上房顶，偷听。”
我看她狡黠一笑，莫名地觉得，这小懒猫也是很可爱的。
确实我很想知道他们会谈及什么，就听从了猫妖的话，上了房顶，趴在琉璃瓦上，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讲话。
屋子里头寂静了好半天，率先开口的是朱由检。
他语气轻淡：“许久不见，姜先生可是清瘦了。”
“嗯，王爷倒是一路直上，脸色越发红润了。”
“托先生当日的福，若不是你将国玺给予我，又令我娶了国师的女儿为正妻，又偷偷托吾妻告知皇兄之事，恐怕，大明还真是该熄了。”
“那全是皇帝的紫薇星宫鸿运当头，我向来深居浅出，可没做出这等事儿来，莫非皇帝看错了眼？”灵女的语气不卑不亢。
全是谎言。
朱由检轻笑一声：“噢，那不妨问上一卦，我昨儿有一梦，梦见了一只白衣女鬼临我床边，低头抽泣，伤心至极，我问她，来者何人？为何来朕的寝宫，使朕惊吓？”
他接着说：“那女鬼用手指着朕，说朕是负心汉，明明当日许诺，不要江山只要美人，怎就偏学了唐玄宗，令她上吊自杀？我当时就冤枉了，明明，就是这个美人舍弃了朕，朕没有美人的相伴，只能守着江山了，毕竟江山无心，也没有手脚，更没有歹毒的想法，不会害了朕。”
“姜先生，不知此梦寓意何如？”
他们之间说的话，我半点儿都听不懂。
猫妖用眼神问我，他们到底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流露出一副神伤。
居然，我是这般没办法融入他们之间，他们的默契度大大超出了我的意外，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知晓灵女最多秘密的妖，是最了解她的妖，可终究顶不过一个人。
灵女沉寂了半响，才缓缓吐出一个字：“有。”
这个有字代表什么？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只听见姜陌深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的声响，似乎有些怒意。
确实，他的话语就跟浸了毒汁的獠牙一般张狂：“放肆！大明不可能会亡！绝对不会！你等巫女妖言惑众！不可信！”
“既然皇帝不信，我又奈何？皇帝请回吧，除夕将至，阴铺要闭扉燃竹炮，您还是回萧墙之内，那才是你该镇守的地方。”灵女的语气听起来丝毫不掺杂任何的情感，平淡的令人心惊心寒。
“为何？”朱由检的语气变得很低：“今夜明月很亮，为何清凉如冰？姜先生。”
灵女不作答。
朱由检猛地一扬声：“回宫！”
高昂的嗓门一起，门外候着的一排公公即刻扯起尖利的嗓子喊道：“摆驾回宫！”
随后，朱漆大门一开，明黄旒服隐入了一顶富丽的轿子里头，公公们掌起了大红宫灯，一群守卫将轿子围得水泄不通。
就这样，一群人缓缓地朝着皇宫行走。
而灵女依然端坐在大圆红桌那头，背对着朱漆大门，即使门外的炮竹哔剥作响，烟火漫天，使得阴铺亮堂堂的，光色变幻，她那张还摆着冷漠表情的清秀脸儿随之变得神秘莫测，光怪陆离。
我缓缓走至她的身旁，把手轻搭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轻声唤道：“主人。”
她猛地扑到我的身上，闷声痛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他推至到皇宫那个地狱里！不该让他一个人面对豺狼饿虎，不该让他背负亡国的骂名，不该夺走了他的自由！怎么办？可是我无能无力啊！这是改变不了的历史事实！他只能选择坐上龙椅，永远也不可能坐在我对面！”
我仰起脸，烟花的迷幻光彩落在我的脸上，有些灼烧的感受，烫的难以启齿，烫的痛感令我热泪盈眶。
“林中见你，夕日再见，你已为皇，我却食言。”她怔怔地自言自语。
猫妖告诉我，那是皇帝那个梦的卦，此为下下卦，大凶，卦眼单字有，此为大明没了一半，意在大明将要灭亡。
或许，走向结束的不是大明，而是他们之间的联系，有字，何尝不是明月中的明不在了？不正是说，当日的诺言不存在，她的心不再有他了。
她又撒谎了。
璀璨的烟火落到半空成了尘埃，炮竹声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匿迹，万家灯火逐渐熄灭。
灵女哭得累了，擦了一把泪水，回了房，睡下了，至于是否睡下，我也不清楚。
翌日，灵女背起了行囊，跨上了我的背，就让我出城。
猫妖送了我们一程，恋恋不舍地站在城门上遥遥望了很久，她这个模样，我记在了心里。
自从除夕一过，朱由检宣告年号改为崇祯。
崇祯元年，我和灵女来到了陕西一带。
那时，天色赤红，宛若整个天空都被血液给冲刷掉了，下方的大地干枯裂成了一道道的沟壑，漫天的‘黄沙’几乎蒙蔽了视野。
我的爪子忽地踩着了软绵绵的东西，俯头一瞧，是个瘦弱皮包骨的小女孩。
此时，不远处一阵喧闹，抬眼一望，面黄肌瘦的一群男人正在砍了一棵树，有人拿着钝的刀子在剥树皮吃着，可有的人却在一刀子往破布裹成的襁褓里捅了几刀，随后将里头鲜血淋淋的一团东西串了起来，吊在火堆之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貌似有耳，有手，像极了初生的肥胖婴儿。
旁处正几个瘦的犹如一把枯柴的人正如狼似虎地疯狂啃食一节烤得漆黑的肉，那模样瞧着有手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