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命运是怎么安排的,我所在的家乡并非地震区,只是大地震的波及地,乡村里倒塌的只是一些柴屋、猪圈房之类,学校的教学楼,顶上一层成了危房。镇上的居民住宅,唯有重修的老茶铺倒塌了,并且殃及池鱼,推倒了旁氏油坊,偌大一个镇只死了两个人,就胡阳阳和旁池子,这太悲哀了。也许,胡阳阳当时买下老茶铺后悔,便是厄运会迟早来临的心灵感应。由于倒塌得蹊跷,人死得另类,很快就有了魔幻的传闻。地震当天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在外露宿。有人说,在夜深里,看见老茶铺的废墟中,缓缓地升腾起两个魂灵,相抱着,飘散在夜空中,缥缥缈缈,但看得清楚,就是胡阳阳和旁池子。
梁本能说:“胡诌,你信吗?”
唐玲说:“我信。旁池子死得很冤。”
这话不假,旁池子真冤,死了以后还背着“荡妇”的罪名,那样的死法,那样的尸体,传说中的魂灵,都是铁证。
对胡阳阳和旁池子的死,胡丫头儿哭肿了双眼。她更同情怜悯旁池子,她说:“为什么要让旁池子死啊?”有什么办法,人死不能复生。安葬的时候,梁本能和唐玲去了,他们都流了泪。唐玲和胡阳阳毕竟夫妻一场,感情还是有的,她为旁池子悲伤。旁池子揪着梁本能的心,他忘不了旁池子曾经给他的情和爱,他欠旁池子的无法偿还。胡丫头儿以大姐大的身份,主张夫妇合葬。胡姓人坚决不同意,说是别玷污了祖宗,在胡家人的家谱中容纳不下一个不清不白的“荡妇”和“二奶”。胡丫头儿愤怒了,拿出在挖掘尸体时捡到的离婚证和写有“旁池子”的结婚证。胡姓人哑口无言,依了胡丫头儿。
胡丫头儿还了旁池子的清白。
在废墟的挖掘中,还挖出了一个保险箱,密码也找到了,现金和存折加起来不少于百万,惊骇了胡家的人,他们又开始紧张,害怕唐玲站出来争夺财产。他们哪里理解这个异类的女人!唐玲自知离婚时被胡阳阳忽悠了,亏得太惨,而她有女性的大丈夫气概,拿得起,放得下,不眼红,不在乎,也不后悔,扭身离开了现场,过后根本不过问。远远近近的人都说唐玲难得,也傻,是梁本能的福气。
事实证明,放下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唐玲选择对了,那个保险箱后来成了祸根。除了存折上有胡阳阳和旁池子的名字以外,那么多的钱分不清彼此,胡家人内部,旁池子死了以后新冒出来的旁氏亲属为此闹得冤冤不解,还上了法院。
又是一年的春天,晴朗的苍穹下涌着花潮。解脱了的唐玲在浓郁中,和梁本能躺在油菜花密封的田垄上,前一刻还接过吻。然后坐起来,卿卿我我,说着闺房里才能有的话。
唐玲告诉梁本能:“我已经‘有了’。两个月没来月经,还吐……”
“我看看……”他要掀唐玲的衣衫。
“傻死了你!”
接着,他们又说今后的打算:不再迷牌桌来,得想想有一份家业。唐玲说,她也不再“浪”了,准备开一个农家乐,利用现在的小院,再找胡丫头儿换小河边的田,种荷,养鱼,得天独厚……
“有你唐二小姐开农家乐一定兴旺赚钱。”梁本能说。
唐玲竖眉,嗔骂:“瓜娃子!说不来话回娘肚皮里去!你把自己的婆娘当成啥啦?”她擂丈夫。
梁本能认错,说愿意被罚跪,抱着唐玲在床上跪三天三夜。
唐玲再擂,擂了又笑。她的笑声像滚动在馥郁花潮里的银铃。
在这美好的季节,胡丫头儿因为过重的心结和一连串的打击,突然病倒了,无药可治。她那个初中毕业的女儿盼盼,是个早熟的女孩,她深知母亲,说胡丫头儿害的是心病。有人说,心病要用心药医。她摇头。过了几天,胡丫头儿终于要离开美好的春天了,临终的时候,陈家人都不在屋里,只有盼盼在床前。她问母亲:“去叫他(指我)来吗?”
“不,他不会来了。”
“妈。我去叫他!”
胡丫头儿说:“别去。我死以后,你把我埋在小河边的柳树下……他会看见我的。”
在女儿面前吐露心中秘密的母亲死了。盼盼大哭。陈牛和家人碍不过盼盼哭着的恳求,没有把胡丫头儿埋在阴阳先生测定的坟地里,如愿地安葬在河湾田边的柳树下。在那两块田里,我和胡丫头儿多次一块儿耕种,留着她不败的情根,也留着我的忏悔。胡丫头儿痴情而执着,直到临死都没有从中解脱出来,是她的悲剧。
胡丫头儿从病倒到埋进厚土里,因为不知道,知道后又因种种原因,她活着和死了,我都没有去看她。
妻子钟情说:“你把人家忘了,不嫌心狠吗?她死的时候会很恨你的。”
我能说什么呢,告诉钟情:胡丫头儿死了的那个晚上,为那部长篇小说,我写作到深夜,竟在书案上趴着睡了片刻。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有一个几寸高的红衣女子,朦胧中像她……
钟情害怕了。她说:“胡丫头儿还恋着你!她会把你带走吗?”
我说,那只是幻觉。并且说,书案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笔架,是一个年轻女作者相送的,她在笔架中的筒里插了一朵粉红色的小绸花,多半是由此引起的。
钟情说:“不,我怕。”
那天晚上,她一直依偎着我,生怕我被胡丫头儿掳走了。过后的几天,她都在悄悄祈求胡丫头儿。
胡丫头儿死了以后,村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也是社会的进步,日子越过越好:产权制度的改革,土地的规范,建设新农村,代二兴对久病瘫痪的赵桂桂厌倦了,有放弃之意,被毛妹痛骂一顿,镇上确定他为党员扶助对象;要拆院并小区了,“两栖”的陈长生和老婆王茵茵带着儿子下乡来,找干部谈建房的事;两家农业大户毛妹和韩小芹,矛盾的化解;胡家和旁氏的财产判决……真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对这一切变化,唐玲和梁本能都泰然处之,沉醉在小夫妻的甜蜜里。他们唯一要办的就是想把胡丫头儿有着相思心态的两个河湾里换过去,实现农家乐的心愿。
心想事成,好心有好报。果然,新社区定点了,就在唐玲拥有的小院旁边,他们算是风景这边独好,新婚一年多的小“别墅”成了“黄金景点”。于是,他们向陈家提出了换地,并保证看好胡丫头儿的坟茔。唐玲说,不管怎样,胡丫头儿都是我的姑!
自然一锤定音,陈牛满口答应。盼盼说:“玲姐,妈妈托付给你了,我想着她就鼻子发酸!”
唐玲点头,她的心里也不是味儿。
多亏胡阳阳在亏待她的时候,多少还有一点恻隐之心,离婚给了10万元钱,唐玲就拿它办农家乐,挖塘、种荷、养鱼。他们把挖起的泥铺在胡丫头儿的坟茔周围,栽上观赏的桃花,并且在坟旁修了一个亭子,取名“相思亭”。时间过得很快,两年之后,桃花便在春天里盛开了。荷塘的荷花更是亭亭玉立,月夜里如仙子降临,哪一朵都似胡丫头儿的精灵。也许,胡丫头儿真的就在荷花仙子中间。
钟情是不让我夜里去乡下的。她说,她相信胡丫头儿在缥缈中等我。
最奇的是胡丫头儿的坟茔,一两年后就“发”大了,自然而然的,开满了野花,一批凋谢了,另一批又怒放了,一年四季开不败。如梁本能所说,因为有个唐玲,小小的农家乐居然常客不断。那些情侣和恋人,最喜欢到相思亭去,将那座形如乳房鲜花盛开的土坡作为背景,留下灿烂的合影。日子一天天过去,很难有人想到,那是一座坟茔,里面埋着女人的精魂。
一日,一个老者坐在相思亭里,怀念地反思。
一对年轻的恋人来了,他们问老者:“有胡丫头儿这个女人吗?”
老者说:“没有。她是女性的综合体和化身。”
恋人们再问:“其他的女人呢?”
“有,但不全有。她们的故事是芸芸众生的人生写照,能让人们从执迷中醒悟。”
痴恋的女子“哦”了一声,她那宛如秋水的眼里,有了一个更瑰丽馥郁的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