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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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乘人之危

海子周围水多路少,猛地下起雨来,四周都成了茫茫河泽。

道路泥泞,汽车行驶地异常缓慢,过了片土丘往下俯冲,许佛纶的坤包撞在车身上蹭开了拉链,蓝罐冷霜从里面滑出来。

她俯身去够,身边的荣衍白先行捡起来,放进她掌心,“许小姐收好。”

“谢谢。”

这是行车二十分钟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对话。

“不客气,应该谢谢许小姐肯让我落脚你的纺织厂。”他笑,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本来以为,今晚要露宿雨中了。”

许佛纶转头安慰,“荣先生,您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

“我向来自信。”

合着不相信她是么?

许佛纶仍旧笑眯眯的,“哦,巧了,我向来喜欢成人之美!”

庞鸾开车,身边坐着李之汉,两个人尴尬对视,不约而同地调开视线。

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说两句就掐架?

到达纺织厂的时候,雨大到对面说话都听不明白,伞根本不起作用,只得在黑得跟锅底似的天色里,蹚水进织工宿舍。

荣老太太已经休息了,派了身边的老妈妈来道谢。

许佛纶客套了两句,就套上水鞋跟着老师傅去查看厂房的机器。

西洋火龙迟迟没有安装到位,空缺的地方被雨水灌进来,下渗浇透了轧花机,女织工手忙脚乱抢救时不小心推坏了滚轮和轴带。

老师傅检查完了,却因为年纪大弯不下腰修补,许佛纶倒也没扭捏,平躺在轮板上蹬脚滑进了织机底部。

“东家?”

老师傅吓了一跳,一面扶着机身给她借力,一面教她怎么修补。

许佛纶挥舞着大扳手从下面滑出来时,还笑着,“您也别觉得意外,自己花钱买的东西自己心疼不是,何况我聪明,您说什么我都学得会,不会耽误……”

老师傅身边站着黑衣白裤的荣衍白,老头儿大张着嘴没吭声,倒是使劲儿给她使眼色。

“荣先生,怎么哪儿都能遇见您?”许佛纶抿抿头发,眯着眼睛瞅他,“这么晚了,您身体又不好,溜达上这儿有何贵干?”

他们从昨天开始就不对盘,庞鸾和李之汉远远地站着,俩眼到处踅摸,就是不关心这里的举动。

荣衍白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手里的工具,顺便递了块白净净的手绢,“有些生意,想找许总经理谈谈,没想到来的不巧,您不方便。”

“方便,挺方便的。”

许佛纶从轮板上蹦起来,将扳手交给老师傅,瞥了眼他的白手绢,“我不爱暴殄天物,谢谢您,有事儿直说。”

“刚才,我闲来无事,逛了逛许总经理的地头。”

合着还是没忘惦记她这么点油水。

许佛纶挨着织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什么指教?”

“指教当不起。”

荣衍白敲了敲织机,“只是觉得纺织厂人丁稀少,不提宿舍,连厂区里也不过寥寥几人,可惜了许总经理的一番心意。”

铺垫完了,终于说到正题。

荣衍白笑望着她,“我有意入股,不知道许总经理意下如何?”

威胁不奏效,倒是换个方式,改拉拢了?

外面雨很大,像个安全的通明罩,将所有尘世里的浮躁和嘈杂的人心隔绝。

在这个足以让人能心平气和的罩子里,所有意图的秘密都会昭然若揭。

许佛纶问他,“荣先生很缺钱?”

“不缺。”

这话听起来,很让人心动。

“不缺钱,您还老惦记着我这仨瓜俩枣?”

他所有的理由听起来,都很正经,充满了慈善祥和的力量。

“不是对许总经理的生意存有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许总经理孤军奋战,心生不忍,助一臂之力或者锦上添花?”

孤军奋战,听起来可怜又无助。

只是这样的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

这样的人,惯会玩弄人心,富可敌国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佛纶笑起来,“荣先生掌管着整个北平联合商会,倘若有家公司游离在此之外,对荣先生的财势都是个很大的挑战,先不提谁输谁赢,但是荣先生的面子可能就不保了。”

荣衍白说,“既然你这么明白,为什么一再拒绝我?”

高高在上久了,就很不喜欢别人的忤逆,这个人看起来像晚清余孽,更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推回去,“既然荣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一再逼迫我?”

他打量她很久,温和地笑了,“好,不逼迫姑娘,我会耐心地等待,终有一天你会答应!”

还真是,飞扬跋扈!

荣衍白转身的时候,厂区里所有的灯,突然灭了。

一瞬间的喧闹后,蓦地安静下来。

许佛纶轻笑出声,“看起来,轻易拒绝荣先生并不是个好主意,至少让您入个股,把这里所有的电灯换一换。”

话音刚落,右手被握住——

她左袖口里的匕首刚滑出来就失去了踪影,接着被压在了机身的另侧。

荣衍白的呼吸就落在她耳侧,笑意,微凉又杀机毕现,“不想死,就别动。”

她眼力很好,刚才他们所站的地方,机身上有簇极亮的光一闪而逝,远处弹壳碰撞在绵软之物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弹头落地后,窒息的寂静。

消声器,杀她,还是杀他?

在荣衍白企图带着她离开这处险境时,她已经踮起脚,吹了吹他的耳朵,“身后两点钟方向,二十米处是我的办公桌,底下有支苏联造的短步枪,三发子弹,这回两个屏风都未必够呢。”

荣衍白平躺在轮板上滑出去时,许佛纶手中的枪已经响了。

三楼东北角处,有个人应声栽下楼。

为此,她的藏身之处暴露。

在闪身躲入另一台织机后时,有火星闪过,穿透了她左臂衬衫的布料。

她有些惋惜,才第一次穿的漂亮衣服。

再次有个人从楼上坠落,跌进了花子堆,死的寂静无声。

看起来,孱弱的荣先生,杀人的时候,手法还是很精致的。

当然,还有点可取之处,是他忍住没有咳嗽,至少他们刚才说话,他咳嗽了不下五次。

等安全了,她得向他请教,这么艰难的事情是怎么做到的。

外面的雨声渐止,可厂房里仍旧不见五指,黑暗里的杀机随处可以感觉到,庞鸾和李之汉不知道藏身何处,不敢肆意射击。

无声对峙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杂乱的脚步和议论后,电灯渐次亮起来。

嗞啦的电流声里,许佛纶跟在荣衍白身后上到三楼。

庞鸾和李之汉从一楼现身,将闻声赶到的众人分散开搜寻,她回头时,大惊失色,“先生,身后——”

子弹擦过许佛纶之前,她已经被荣衍白推开,后腰撞断年久失修的栏杆,仰面从楼上跌下去。

角落里放冷枪的仅仅被射伤手臂,仓皇逃窜。

等荣衍白回身,堪堪抓住了许佛纶的手腕。

她悬在二三楼之间飘荡,还有心思开玩笑,“荣先生,你要再使劲点,就是蓄意谋杀。”

荣衍白也笑了,“如果我这时候和许小姐商量屏风的事,是不是乘人之危?”

许佛纶诚恳地点头。

他低声笑,手臂使力,要把她拉起来。

“衍儿——”

这里的动静终归是惊动了荣家老太太,身边两个老妈妈搀扶着,唤着荣衍白急匆匆往厂房里赶。

被追赶的杀手已经悄无声息潜到了一楼,枪口对准了荣老太太——

“娘——”

千钧一发,荣衍白松开了手。

随行的击杀了杀手,事态平息。

他翻身几个纵跃下楼,扶住了母亲,“您怎么来了?”

荣老太太抚了抚心口,紧紧攥住他的手,在他脸上抚了几把,“我听到这里有动静,放心不下你,你好不好,伤没伤着?”

他摇头。

荣老太太才目光挪开,“那位许姑娘,她……”

荣衍白回身——

许佛纶被庞鸾从织机上搀扶下来,慢吞吞下楼。

她的右臂始终低垂,白衬衫已经划破了,三寸来长的血口子翻开了皮肉,血顺着手滴答在楼梯上。

有人不忍心看,背过脸去。

织工们继续收拾机器。

翘枝带着几个小姑娘,清理尸体,搜捡弹壳。

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荣老太太于心不忍,“衍儿,你不该……”

她欲言又止。

荣衍白点头,拍拍她的手表示明白,他不该放开许佛纶。

蓄意谋杀,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传来的香气,和下午他捡起的那盒冷霜一样,是茉莉花的味道,缠绕在他手指上挥之不去。

天亮前,雨停了,后来薄薄的太阳冒出了头。

荣衍白在此来到厂房时,许佛纶正和老师傅挑选铁质的栏杆。

她喜欢花纹美观的,讨价还价,老师傅求稳,不肯随她的意。

许佛纶撇嘴,扭头时正好看见了他,“荣先生,早。”

“早!”

她站在昨天跌下去的地方,木栏杆已经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没有防护。

楼下六七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谨慎地盯着她。

他们认为,她把荣衍白也推下去一回才解气?

许佛纶觉得好笑,“荣先生,要离开了?”

“是。”

她点头,“慢走,不送。”

不见生气,只是平静地撇清关系。

“告辞。”

他转身时,她还挥了挥左手,以示回应。

二楼,昨天刮伤她的织机已经被推走了。

荣衍白下楼,离开。

日头高升时,热闹的街边跑过几个七八岁挎着花篮的小姑娘,“人间第一香的茉莉花嘞!”

荣衍白忽然睁开眼睛,“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