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什么了?”许佛纶问。
林允平以为她要哭很久,可只不过从窗户到卧室门的距离,她已经恢复了正常,夜色里那双眼睛很漂亮,不像是位有眼疾的女孩子。
“康先生没说别的,给您带了瓶柠檬味的汽水。”
许佛纶笑笑:“我以为你会把他拒之门外。”
林允平说:“来者是客,况且荣老大交代过,先生的风月情债,除了您自己,谁也点化不了。”
许佛纶逆着光打量她。
林允平的五官生得是男相,除了眼睛稍显柔和些,整个人显得很严肃,所有隐藏的情绪因此都能成倍地在脸上放大,包括对她过分关注康秉钦的不耐烦。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说:“知道了。”
“先生吃饭吧。”
“好。”
林允平端饭上楼,顺带了那瓶汽水。
玻璃瓶,颜色鲜艳的商标,印着麦穗和水果的精美图案,都是她以前喜欢的。
林允平看到她握着汽水瓶,眉头皱了皱,始终没有劝告。
她是许佛纶的管家,没有资格干涉主人的生活,包括第二天,许佛纶允许在危难时刻离开的庞鸾重新回到这间公馆里来,她也只能为庞鸾准备好房间以及分派工作。
孩子早产,病情刚刚平稳,庞鸾是带着女儿回许佛纶身边做事情,吴平映辞掉了大学教员的工作,还给想容公司当样衣设计师。
许佛纶问:“吴家对你不好吗?”
有了尤彩棠的前车之鉴,她对吴平映心生警惕。
庞鸾摇头:“都很好,只是先生身边缺人手,我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理应回来照顾您。”
“听说你们还在外面租公寓?”许佛纶问。
庞鸾说:“这孩子爱哭闹,带在身边未免吵着先生,我和平映轮流带着,回头等他上班了再请个保姆,我们每个月的薪水也足够了。”
庞鸾的生活,她不予置评。
许佛纶点点头,转向林允平:“允平,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允平的表情,几乎和她带着的白手套一样刻板:“没有,不过刚才纱厂原东家的女眷打电话来,要收回纱厂,愿意赔偿您五倍的违约金,请先生及时处理。”
许佛纶有些意外:“没说原因?”
林允平回答:“没有,只说让您将工人和机器尽快撤离厂房,赔偿的事宜愿意听从您的一切安排,违约金都好商量,只求速度。”
许佛纶笑起来:“她们最近见过什么人?”
“北平的柳瑛小姐。”
难怪,还真是阴魂不散。
当初千挑万选看中了田湛,翘枝登门拜访时,偶遇柳瑛派来的秘书带着三箱金条前来游说田湛夫妻,箱盖打开,险些晃花了人眼。
柳瑛只喜欢风月,突然对纱厂的生意感兴趣,估计多半也是林祖晋的意思,是林祖晋的意思,那么和日本人能脱得了几分干系?
来势汹汹,怪不得女眷们宁愿赔个倾家荡产,也不敢争一争。
许佛纶哂笑:“找机会送她们全家离开天津,鸾姐跟着我,去纱厂看看行情。”
说不定遇上急于求成的柳小姐,这事儿也就好办了。
柳瑛的迫切实在是她难以想象的,隔着纱厂还有挺远就看见柳瑛的汽车将路堵个正着,她靠在车门上抽烟,身子窈窕眼神妩媚,一颦一笑万种风情。
“我就知道你会来。”柳瑛吐了口烟,像蛇伸出的信子。
许佛纶伸手,默默地将她的信子推远点:“我就知道柳瑛姐姐会在这儿等我。”
柳瑛扫了她一眼,冷笑:“既然知道,怎么还不快点搬,等着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机器,砸烂你的人?”
许佛纶明知故问:“这个厂子原来是你要了?”
“不然呢?”
许佛纶看了眼闹哄哄的厂区,笑笑:“我买了纱厂,就是我的,我不挪地方,你再惦记也没有用。”
这样的话,十七八岁时的许佛纶就跟她说过,那时候讲的是康秉钦,现在是生意,她永远都被她死死地压过一头。
柳瑛有些生气:“非得见了血,你才老实?”
许佛纶古怪地看着她:“你我都不是好人,用折磨人家女眷威胁我不起作用,当然了,你觉得把自己造的孽推我身上心里好受点,我也没办法不是?”
柳瑛说:“不是我要折磨你,是你这厂子里闹鬼,人人都要逃命呢,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姐姐不忍让你血本无归才接的手。”
闹鬼?
三个月,头回听说,也真是闹了鬼吧?
然而,田湛证实了柳瑛的说法。
原先厂子里两位年长的工头请了长假回家,现在回来头件事就是抱怨老东家女眷的害人之心,并非是度日艰难,不过是一年前厂子里被工头糟蹋死一个女工,从那以后这厂子就不干净。
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老东家之所以遇到海难,也是那女鬼报仇来了。
看着工人群情激奋,许佛纶笑问田湛:“田经理有什么想法吗?”
“怪力乱神!”
盖棺定论之后,田湛也不再看她,倒是很有耐心地和工人解释无神论,要对上天无畏。
许佛纶捧着杯茶坐在椅子里,看一群工人包围着他,他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大有舌战群雄之感,果真是学者之风。
她摇摇头,招招手叫那两个老工头:“死了的女织工长什么样?”
俩老头警惕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个年轻孱弱的女孩模样。
许佛纶又问:“那女鬼呢,是不是跟她一个样?”
柳瑛见她指着自己,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田湛对于她煽风点火的做法也很反感:“我以为许先生见多识广,原来也是个无知妇人。”
许佛纶也没理他,对庞鸾耳语了几句,很快厂区前的空地上就摆上了香案火烛,供奉着一把桃木剑,还有做法的三清铃镇场。
当庞鸾真的把一个穿着黄袍的道士请来的时候,田湛眼睛都直了。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一会铜粉一会火,加上今天天空灰蒙蒙的,云遮雾罩,倒真有仙人降临的意思。
工人跪成整齐的四排跟着咒语念叨,无外乎家和万事兴,财运亨通,风调雨顺,平安大吉。
道士做完了法,将为祸的女鬼收押,说了通吉祥如意日进斗金的话,这才离开。
工人们终于能够安心,收整废料的,料理栈房和机器的,洒扫宿舍和厂区的,忙得热火朝天。
田湛背着手站在墙角,面有难堪。
许佛纶捧着下巴看他:“田经理,这是怎么了?”
他扭过头,脸有些发红。
许佛纶笑:“工人大部分没念过书,对神明的信奉如同田经理对科学的信奉,只不过你讲究德先生和赛先生,他们讲究神先生和鬼先生,朝夕之间强迫他们改变是不可能的。”
工人只求心安,畏惧鬼怪也不算伤天害理的事情,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捉一捉鬼落得大伙儿都轻松。
田湛鞠了个躬:“对不起,许先生,我收回刚才的话。”
许佛纶笑笑:“你当真要收回,要是被你的太太听见,田经理势必又要孤枕难眠了。”
田湛的脸涨得更红:“许先生请你不要告诉她,她听了,会不高兴的。”
“好说。”
柳瑛被田湛请出厂区外,几乎要气歪了鼻子:“许佛纶,你好样的。”
许佛纶张着手转了一圈,看看自己:“我也这么觉得。”
“你还要不要脸?”
她笑:“你我谁不要脸,抢完了人,抢完了厂房,你还想抢什么,说说看!”
柳瑛指着她的鼻子:“姓田的那么维护你,你们是不是睡了,早知道你们有一腿,怪不得当初给他多少钱他都不肯答应!”
许佛纶说:“男女之间除了睡,就不能讲点别的?”
柳瑛冷笑:“讲什么,爱吗,你跟康秉钦讲了七年,不也被他抛弃了,贱不贱?”
许佛纶看着她:“我跟康秉钦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评论,心思干净点,对你没坏处!”
“还维护他,怎么,跟别的男人好,对他还余情未了?”
许佛纶转过身,心平气和地同她讲话:“你我同是女人,羞辱我和羞辱你自己,有什么分别?”
柳瑛气急败坏:“许佛纶,你等着,这个纱厂,早晚是我的!”
是不是,轮的到她做主?
许佛纶挥挥手:“我等着,再见。”
她问织工要了件宽大的工作装,进了休息室换。
庞鸾给她理领子,看她越来越孱弱的身子骨,心头发酸:“先生何必劳心劳神,身体还没好,粗活交给我们做就好了。”
许佛纶对着镜子看了看,苦笑:“我这身体恐怕是好不了了。”
镜子里有重影,她分辨了很大一会,才舒了口气。
庞鸾眼睛蓄着泪:“先生说什么呢,年纪轻轻的,恢复得快,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全好了。”
她不想把太多心思耗费在这些无用的话题上:“那两个老工头呢?”
庞鸾说:“接了薪水,正要走,我让田经理把他们辞退了,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先生要问他们话吗?”
“不问。”她推门出去,“你做得很好。”
她带着庞鸾下楼,果然见工人的态度和善了很多。
在打雷前,许佛纶回到家,庞鸾把汽车停在了花园里。
二楼小阳台上,荣衍白将茶杯交给林允平,吩咐多准备一双碗筷,准备下楼接人。
林允平跟着他:“吴太太要回家带孩子,不留在这里吃饭。”
荣衍白停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林允平立刻退了一步,低头:“对不起,荣爷,是我多嘴了。”
“阿佛的心思细,又很聪明,你以为你的心思能瞒住她?”荣衍白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不爱计较,当然这也不能怪你,毕竟她和我也亲近不起来。”
这话里,多少落寞。
林允平皱眉。
能让这个深不可测男人感到落寞的女人,已经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