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纶扔开报纸,跳到地毯上,晨缕的系带没绑好,丝绸滑落肩头,满目春光。
康秉钦逗猫的手,半道停下来,为她拉上了衣服。
真刻板!
可这人,有时候换张嘴脸,就成了风流纨绔的二世祖,眼睛里除了风花雪月,什么都不待见。
许佛纶坐到梳妆台前:“问你话呢。”
报纸被捡起来,搁在茶几上,他说:“嫁不成。”
她从镜子里看他:“信誓旦旦的,康总理这会抢亲,是不是太晚了点?”
“佛纶——”
“说呀?”
头发梳到尾,掉了几根,其中有根白头发陷进地毯的绒毛里,她盯着看了很久,无谓地笑了。
“他活不过那天。”
要对林祖晋下手,她毫不意外:“这么大的麻烦,到时候乱起来,袁小姐怎么办?”
“她只需要露个面,我会带她离开,”猫蜷在他膝头打盹,他在背后看她笔直的腰身,“不过由你来善后,我才放心。”
“还回来吗?”
“回来。”
头发卷着,发尾梳不开,她索性丢了梳子:“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说好了自己报仇,怎么把仇人丢给我了,到时候手轻了重了,你转头又要抱怨了。”
“佛纶。”
“嗯?”
“你就是我。”
她捧着下巴琢磨:“我就是你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捧起她的脸亲她的嘴唇:“是我姑娘!”
“滚!”
她气急败坏,一把搡开他的肩,看他踉跄着还在笑,越发羞恼:“大清早就占我便宜,谁是你姑娘,你姑娘还不知道在哪个妈的肚皮里呢,给我起开,臭不要脸的!”
他从身后把她圈进怀里,笑斥:“好好说话!”
她跟他呛:“怎么好好说话,喊你声爹吗?”
横眉立目,虚张声势,他把她抱起来搁到台面上,困在手臂里,人立刻就老实了。
她缩手缩脚地往后躲,无奈地方就那么大点,后背靠在冰凉的镜子上,退无可退。
他倾身,抱住她继续亲吻:“你的胆子如果一直很大,说不定过几个月,真有姑娘叫爹了!”
说着话,他的手轻佻地抚抚她的肚子,她耐不住痒,扭来扭去。
他紧紧地箍她在怀,把不耐烦喂进她嘴里:“躲什么,跑了一次还不够?”
门被轻轻叩了三下,玉妈回话:“康长官,先生啊,小韩秘书到来,楼下正吃咖啡。”
许佛纶笑弯了眉眼:“亏得我知道袁小姐的性子,不然就以为她和周小姐一样的,放了个眼线在你身边专门盯着,等你对我图谋不轨就出现!”
娇柔的手指捏了捏他的领带结,猛地一拉,她凑到他耳边说:“康长官,第二次了呢,等下次,谁跑谁是孙子!”
她放开他,嘴唇却若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脖颈,舌尖在他喉结上一勾,还未及他有什么反应,人已经跑掉了。
韩嘉儒坐在沙发里捧着咖啡,忐忑不安,一连几天康秉钦的脸色都很不好,虽说平常没见几回和颜悦色,但是这次明显与以往不同。
他觉得,康秉钦对他不满,今天也同样,他心惊胆战地交代今天的行程,许佛纶却打断了他的话。
“代理国务总理果然是有名无实,征兵的事还要别人来分担,左一个秘书处有一个军事处,韩秘书,我记得以前的公署没这两个办事处吧?”
韩嘉儒的心都提到了嗓眼。
康秉钦说:“多点时间陪你,不好?”
许佛纶冲韩嘉儒努努嘴:“他不好。”
韩嘉儒已经不敢动了。
康秉钦握住她的手,训斥:“别调皮!”
示意韩嘉儒继续念,他不动声色地在她掌心里写写画画。
韩嘉儒见了,只当两个人不避嫌地调情,心里越发厌恶。
“你的秘书,恨不得要把我咬碎了。”韩嘉儒出门备车,许佛纶替他换药,“对袁小姐是忠心了,认不认你这个主子,真的难说。”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事后,他会去陪蕴君。”
她勾了勾他的下巴,笑说:“真舍得呢,狠心的男人!”
“今天做什么?”他扣好了袖扣,碰碰她的脸。
“不上班,去大观茶楼,”她挑了件新做的宝石胸针,在披肩上比了比,“参加胡幼慈的电影首映会。下午去崇文门慈善俱乐部和几位太太打牌,晚上来不来接我?”
选美的女人剩不下几个,但都成了她的心腹,以新晋的电影皇后胡幼慈为首。
他不过问她的公司,只说:“很久没见你打牌了。”
许佛纶笑:“先前人家是怕你,现在倒是不怕了,却不放在眼里了,连带着我这个池鱼,也殃及了不是?”
他拍拍她的肩:“待在你池子里,晚上接你。”
“德行!”
两趟汽车,前后离开了许公馆。
翘枝将首映会的名单念给许佛纶听,她随手点了点:“姓赵的孙子怎么也来了,前些时候老戴不是拒绝邀请他?”
翘枝说:“赵德延给了戴老板不少好处,说进大观楼只为给您赔个罪,家里的小辈不懂规矩冒犯了先生,他是水利处的官老爷,戴老板实在没法拒绝。”
想容公司原先为方便客人,会将客人指定衣裳料子和首饰珠宝专程送货上门,伙计还好些,有几个小姑娘登门,竟然被客人轻薄。
那天小女孩子回公司后蹲在走廊上抱头痛哭,说如果吴设计师来的再晚些,真叫人讨了便宜去,翘枝气不过就问清楚那家人的身份地址,当天晚上就领人套了袋子狠打了几闷棍。
许佛纶放话出去,往后有想容的地方,概不许见到赵家的子孙。
“不见!”她继续听了几耳朵,“吴平映还是成天往公司里跑吗?”
翘枝说是:“先生去天津那几日,鸾姐的胎没养好,他照顾她没工夫来,再往前和这两天偶尔会上公司里去,就想见见您谋份差事。”
“他倒是执着。”
“先生每个月还贴补他二十块钱,他心里过意不去,求了很多回了。”
许佛纶说:“他来就来,闲谈归闲谈,不过让小姑娘们注意点,终归不是自己人,别什么话都往外讲。”
翘枝说:“都嘱咐过了,心里有数。”
车子经过前门,许佛纶开口:“再绕一圈。”
到了僻静地方,车速缓下来,外头有个买桂花的小姑娘,一溜烟跑了过去。
翘枝低声说:“看样子,康长官的那车烫手货是给送到了。”
康秉钦要收拾人,她负责给他递刀。
铁狮子胡同里扎着他的卫队营,四个步兵连,两个机枪连还有两个侦查便衣连,都是他的死士,军火得武装到位。
他跟她在韩嘉儒面前演柔情似水,商量的却是刀光剑影。
许佛纶说:“再绕,胡同里有陆军和海军的军部,还有执政府公署,错个眼看见,咱们全得玩完儿!”
多次确认无碍,汽车才往大观楼去。
大观楼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热闹点到为止,人群里正混迹着数十维持秩序的警察,老板戴宴殷勤地招待完这些荷枪实弹的祖宗,才亲自出门迎客。
若不是男女有别,他恨不得和许佛纶把臂拥抱,以示对她提携之情的感激。
许佛纶说:“当初选美评花榜立起来的头一天,戴老板就要请我在仿膳饭店吃满汉全席,到现在都过了大半年,我连席面的香味都没闻到,提携提的不甘心呐。”
戴宴晃着个光脑袋拍胸脯:“今晚,就今晚,许先生吃得不尽兴,我这颗大脑袋拧下来给您踢着玩儿!”
许佛纶嗤笑:“我拿您脑袋干嘛使,怪吓人的!”
戴宴拱了拱手,哈哈大笑:“胡小姐来了,您二位聊,我不打搅,今晚上您擎好吧!”
胡幼慈搭着后台的帷幕,请许佛纶进到里面,恭恭敬敬地搬来把椅子:“许先生,请坐。”
她眉眼细长,身姿也极妩媚,加上不俗的谈吐和演技,接受采访时的礼貌周到,坊间都赞她是芳华绝代的小神女。
当初在选美后,她被冯苹初、田尔美和柳瑛压住了风头,也不及后来初露锋芒的尤彩棠,如今不急不躁走到人前来,许佛纶很欣赏这样的女孩子。
“你也坐,都是老熟人,不用那么客气。”
许佛纶笑笑,翻了翻今天电影的放映手册,里面有简单的剧情介绍,演职员名单和广告,排在头一个的就是想容。
她点头:“你有心了,幼慈。”
胡幼慈笑:“先生把我一路捧到如今的地位,幼慈不敢忘,今天电影放映结束,还会拍卖几件戏服捐赠给先生的慈善基金,先生方便随我看看吗?”
“好。”
出了休息室的门,走廊上很安静,落地的暗红色丝绒帘子将外面的吵闹隔开,偶有警察突然闯入,看见许佛纶又很快退了出去。
胡幼慈靠墙而立,脸色有些白。
“幼慈?”
许佛纶站住了,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想带我见的,恐怕不是衣服吧?”
胡幼慈的脸更白了。
许佛纶走两步,掂掂她的下巴:“外面的警察,抓的是他,还是你?”
“先生,求您救他!”她扑通跪下了。
许佛纶笑笑:“说说看,救不救,凭我高兴。”
胡幼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北平商会联合会主席,荣衍白。”
这下不救也得救了。
荣衍白躺在杂物间的破柜子上,马褂的领口大敞着,可仍旧呼吸急促,脸色发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
李之汉收起手枪,低声道:“先生对灰尘过敏,引发了咳嗽,外面都是人,只有我们俩,闯不出去!”
许佛纶嗯了声,也不问来龙去脉:“知道怎么找康馥佩医生吗?”
“知道。”
“拿着镯子让她来看病,找好落脚的地方,”她将手腕上康馥佩送的玉镯捋下来,递给他,“这里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