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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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救不回来

医护进进出出。

数不清的生理盐水和纱布绷带,络绎不绝地往病房里送,小护士慌慌张张推着车进走廊,止血钳被晃到地上,她急的眼睛都红了。

后来有个医生替她捡起来,放进消毒铜盒里,拍拍她的肩叹气,“用不到了。”

小护士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廖亚宜自杀了。

她是临床主治医师,用手术刀割了腕子,根本救不回来。

压在枕头下的遗书里除了交代自己的孩子和父母亲友,另就是请同僚不必相救,也不必遗憾,她要放完身体里被玷污的血,才好干干净净地去见康秉铭。

康秉铭的遗照被端端正正摆放在遗书旁边,廖亚宜在遗书署名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来陪你了。

小男孩坐在妈妈凉透的遗体边,低头看着爸爸的黑白照片,啪嗒啪嗒掉眼泪,他知道妈妈也会和爸爸一样,以后就只能在硬邦邦的木框子里对着他笑了。

陶和贞听到消息,哭昏在走廊上。

廖亚宜的娘家在南京,廖家人坚持要在祖籍为女儿发丧,所以康公馆四个月后再次迎来的这场葬礼,规模并不大,只允许亲友入内吊唁。

林家也来了人,林祖晋在灵堂前鞠躬还没结束,袁劾朗就上前薅住了他的脖领子。

等众人匆忙赶到相劝,林祖晋已经被袁劾朗掐着脖子按到了花园的风水缸里,林家的随从只敢在跟前围着劝,除了碍于袁四公子的身份,毕竟他手里还又把锋利的手术刀。

袁宪至和袁蕴君兄妹连哄带吓,说尽了好话,才没让他把隐忍的刀口给割下去。

林祖晋得到解脱,顺着水缸栽倒在地上,从嗓子眼里咳出来一条小红金鱼,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人被抬走救治,袁劾朗被兄长骂的狗血淋头也不在乎,安安静静站在灵堂外,看着小男孩给他母亲烧纸钱,劝也劝不动。

许佛纶重新上过了香,公馆外的报丧鼓又响了,在下一家吊唁者来前,她从灵堂侧门离开。

康馥佩披着衣裳坐在太阳地的长椅里,偶尔抓把玉米粒喂草坪上到处乱遛的四只鸽子,鸽子吃得胖嘟嘟的,正咕噜咕噜地散步,大概没有一点想飞的念头了。

“这还是三年前大嫂买给我的,当时说是信鸽,我觉得它们长得太胖,肯定很笨,喂了很久才让它们从家给我往学校带信。”

这三天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淤血消散了,但是伤口未愈,眼睛里毫无光彩。

许佛纶说,“后来送到了吗?”

康馥佩点头,“第一回的鸽子叫男同学拿弹弓打下来烤吃了,第二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试了三次才送到我手上,这三年我在护校和医院两头跑,也没再让它们送信了。”

许佛纶说,“你以后想让我来陪你说话,就让它们给我送信。”

康馥佩试着弯了弯嘴角,还是没有笑出来,“也可以,咱们背着六哥说点悄悄话,他以后要是和哪个女人不清不楚的,我就给你通风报信,你来收拾他。”

许佛纶说好。

可是康馥佩手一歪,玉米粒儿全撒在了脚底下,她哭出声,“可是佛纶,我想我大嫂了。”

她拼命地哭,眼泪砸在围过来抢食吃的鸽子的羽毛上,啪嗒啪嗒,打湿了一小撮又一小撮。

鸽子带着满身大大小小的雪花点儿扑棱着翅膀跑远了,不敢再靠近。

许佛纶抱着她,让她躲在她的风衣里放声痛哭。

后来她哭到岔气,还在不停地道歉。

大嫂,对不起。

许佛纶生日那天,她们是在出医院前接到的信,她和汪铎秘密的联系方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以当盼望了几个月的心上人终于肯主动相见,她高兴的忘乎所以。

她让廖亚宜先去六国饭店赴宴,她跟汪铎见过面就随后跟上,不会耽搁太久,她觉得她跟佛纶的关系很好,佛纶会原谅她的迟到。

可廖亚宜却很担心。

汪铎被小七救下已经很长时间了,三番五次的约会都没有露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和小七见面,她决定跟着她一块儿去看看情况。

康馥佩拗不过她,心想着大嫂是向着她的,给他们放个风也很好,于是她开着汽车离开医院后,拐去了信上约定的地点。

那地方虽然靠近闹市,可胡同里却是人迹罕至,姑嫂二人将近等过了二十分钟,仍然没有汪铎的踪影,康馥佩觉得这次仍会像前几次一样失望而归。

就在她要回车里的瞬间,被人从身后用手绢捂住了口鼻,手绢上是稀释过的哥罗芳,虽然能让她浑身无力,但是不足以让她彻底晕过去。

她被人抱上车,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廖亚宜也倒在了后座。

迷昏她们的有三个男人,开着她们的车不知道上哪里去,但是他们的对话让她毛骨悚然。

她和大嫂是被绑来威胁康秉钦的,但至于怎么威胁,他们并没有统一口径。

直到有个男人出了那个主意。

他们要把她们带到六国饭店轮流糟蹋,趁着许佛纶的生日宴让北平所有的上流人士都看看,康家的女眷有多么下贱,这样的威胁对康秉钦来说才最有效,才会让他心生畏惧从而放了林祖晋。

她们根本无法反抗。

康家的车一路畅通无阻,她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男人抱下了车,走过饭店前的街心公园,进到电梯里,再来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地狱里还有别的男人在等着,不知道数量,因为她只想尽快地死去。

在别人知道这件事前,死了就一了百了。

她当时已经咬住了舌头,是廖亚宜从地上艰难地爬过来,死死地掐住了她的颌骨,后来她重新被人拖走,而在她脸颊上留下的疼痛拯救了她。

可救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康馥佩一直哭到流不出眼泪,许佛纶叫来两个女佣把她带回房间里去,给她擦了脸吃了药,命人看住她,这才离开了康公馆。

公司今天仍旧热闹,几个相熟的太太小姐买过了新式的秋裙,看到她就上前寒暄,难免会提到廖亚宜的死,“……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佛纶小姐今天去吊唁,可知道内情?”

康家对外的说法是康秉铭和廖亚宜伉俪情深,她思念亡夫过度,醉酒后一时没想开。

许佛纶只顺着这个理由敷衍,“康参谋长夫妇感情始终很好,自参谋长过世之后,大少奶奶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所以……”

她和康秉钦的关系最近,她说是,那一定没有错了。

没讨着什么新闻,太太小姐们又闲扯了几句,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她上楼回办公室里坐着,可直到天黑也没看进去几行字,脑子嗡嗡的响,从生日那天就落下的毛病,看了医生吃药却始终好不了。

翘枝说今天提早打烊,她也答应了。

楼梯都没下完,公司门口就飞快地横了辆车。

陈志洪从车里跳下来,也顾不得军装凌乱,风风火火往里闯,还撂开两个小女孩子伸来阻挡的手,险些没叫人给摁地上。

许佛纶从楼上下来,“陈营长这是遇上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了?”

这时候也不讲什么男女之别了,陈志洪拉着许佛纶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人丢车里了。

汽车一股风似的卷出去,他一边看路一边说,“许小姐,您去劝劝总长吧,一下午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让进,喝了四个小时的酒了,再这么下去又得吐血!”

她皱眉,“出什么事了?”

“他要刺杀林祖晋!”

许佛纶无动于衷,“好事。”

最好老的小的一块了结了,多省事。

得!

陈志洪憋了一路的劲儿就被这俩字打散了,果然人以群分,什么样的师傅就得有什么样的徒弟,不劝也就罢了,还火上浇油。

他不敢抒己见,只顺着话头往下讲,“前高官杨隶畏罪潜逃,北面的趁势占了察哈尔省,接下来就兵临北平天津了,如果总长再推辞出战,总统下令就以军法处置。”

许佛纶想了想,“那他的家仇就更加报不了了。”

陈志洪说是。

康秉钦无意再发动任何战争,他这几个月来一环又一环的计,摆了那样多的迷阵,不过是为了把康家从泥沼里捞出来,不再受任何势力的压制。

如今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却功亏一篑。

何况在康家受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要他放弃,何其艰难?

许佛纶进了公署,走到办公室前,推门进去,酒气熏天——

一道黑影迎面飞过来,哗啦,酒瓶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粹!

“滚出去!”

康秉钦的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摸着黑,她继续往里走,直到脑门上顶了枪口。

她并不害怕,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康秉钦,是我。”

枪收了回去,他的喉结滚了滚,阴狠的目光也瞬间柔软下来,又倒回沙发里,仰面躺着。

她坐在他身边。

很久之后,他慢慢把身体靠了过来,头搭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额前的碎发刺的她脖子很痒,她没动,只是抱住了他,“喝水吗?”

他只嗯了声,还是没动。

茶几上有杯放凉的水,许佛纶也没有重新倒一杯来,只是喝了一口温在嘴里,然后再喂给他喝。

现在的康秉钦很乖顺,很听话,慢慢地把水咽下去,“来干什么?”

“路过,看看你。”

六天前,他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康秉钦哼笑。

“康秉钦。”

“嗯。”

许佛纶说,“你出兵吧,想杀的人,我替你去杀!”

他的五脏六腑突然翻江倒海,一阵阵的腥涩直往喉咙口涌。

她伸手。

他一口鲜血咳在了她的掌心里。

滴滴答答,掉在了她漂亮的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