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秉钦……”
声音掺杂在喷涌而出的血色里,很微弱,却也很快乐。
抱着她的人恍若未闻,脚步也未停,匆匆地离开审讯室,闻讯赶来的警察不敢拦,只能站在远处看着。
这世上总有一处净土,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
出了警务厅,自然有毕恭毕敬等候的人上前奉承谄媚,不敢过多的把目光放在他怀里的女人身上,点头哈腰为他开了车门,满面是笑送他离开。
许佛纶的身上裹着的那件银绣牡丹白斗篷,已经是血迹斑斑,血顺着她露在外面的一双腿滴在了那人身上,斗篷被丢弃,换了件新的。
他给她系大带,拇指上的碧玉戒指蹭到了她的脸,她心里拱着的那团火焰,瞬间熄灭。
八月底,暑热还没褪尽,她裹在长长的斗篷里,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
她死死地抠住了他的手腕,嗓子里溢出低低的哭声,像踽踽独行的失怙幼兽,失陷在希望到绝望的末路上。
他低头——
“你别说话!”
许佛纶拼尽全力嚷了一声,一口血汹涌而出,呛到她失了声。
虚弱的哭泣,在剧烈的咳嗽之后,再也听不见了。
攥住他的手,也顺着他的袖子滑落,跌在斗篷上。
汽车一路飞驰,低垂的纱帘将车里这处与世隔绝的安全地藏匿起来,无声无息,无喜无悲。
荣衍白看着怀里纹丝不动的女人,冷笑,“许佛纶,你那套自欺欺人的把戏,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强迫她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这个世界里的人,看清他们所有的爱和恨,求而不得,却又舍而不能。
她不肯再出声,他也不再说话。
从警务厅到医院的这段路,开始将过去和现在的时光慢慢地撕开。
车停在院门前,许佛纶终于有了动静,“别让其他人,看到我。”
荣衍白用兜帽盖住她的脸,抱着人下车,“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个。”
女人真的把美貌,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
他实在无法理解,“见着了,别人也认不出来。”
这是句真话,实在没有戳她痛处的意思。
她烫的精致的卷发散乱不堪,些微的动作就会黏住脸上未干的血迹,眼睛睁不开,半边青紫的脸肿着,早已不见昔日倾国倾城的名媛美态。
可许佛纶彻底没了动静。
进了门,却迎面碰上避之不及的人。
依照许佛纶的脾气是不肯让康家的姑嫂医治,撇开慈善医院,只有这家教会医院离警务厅最近,他千算万算,没料着还是碰上了。
荣衍白停下,招呼,“康总长!”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抱得紧了些,站在楼梯下,看着康秉钦扶着面色不好的袁蕴君从二楼缓缓下来。
“荣先生。”
康秉钦将袁蕴君交到跟随的老妈子手里,目光从他怀中掠过,“这是?”
荣衍白一笑,“内宅亲眷,见谅。”
斑斑血迹必然是伤重在身,但既然是荣氏的女眷,康秉钦也不好多问,侧身让开了路,“保重。”
“多谢。”
一个无意深问,一个无心多答,就此擦肩而过。
秘密将会无人提起。
可偏偏事不遂人愿。
上到二楼,两个年轻的小护士抱着病例走过来,眉飞色舞地议论,“刚才那个军官不是康总长吗,真人比报纸还要好看!”
另个说,“再好看也不是你的,他身边那位就是总统府的二小姐,都是才貌双全的青年人,怎么看怎么般配,你就做梦去吧。”
前个羞得打她,“我说人长得好就是动歪心思么,袁二小姐就是普通的感冒,康总长这样体贴关怀陪着上医院,平常生活里说不定怎么样的宠爱她,真是羡慕死人了。”
小护士捂着嘴,偷偷地笑,“人家两个是谈的正经对象,又不是外面的莺莺燕燕,感情好得很呐,要不然这都订了婚,还能忙前忙后的照顾?”
那个说,“你这思想也太老旧了,上回不是有位大作家登报离婚来着,订婚又不是结婚,更自由,说不定康总长和袁二小姐以后也能结合呢?”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荣衍白轻微的脚步声。
后来,他笑说,“都听见了?”
怀里的人仍然没有动静。
在他继续走了几步之后,她突然哆嗦起来,攥紧了斗篷,肩头在微微地抖动。
她在哭。
终归是疼过了,才能长记性。
他也不劝,带她去看医生。
手术结束,已经是深夜。
医生出来,只是摇头,“许小姐反复重伤,肺腑受损,先生要有准备。”
荣衍白嗯了声,“你有几成的把握,让她活下来?”
“这得看许小姐的意志以及身体情况。”医生很为难,叹了口气,“我们尽全力,也只有三成。”
荣衍白笑,“那就够了。”
医生临走前,特意交代,“还有许小姐的眼睛,眼球出血,很可能感染眼炎导致失明,不能再哭了。”
这也容易。
康秉钦不在乎,也不会来,他实在想不出,她能为什么而哭。
毕竟她沉沉地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多了,心思深了,才会疼痛,这样很好。
荣家和许公馆将医院守得密不透风,除了指定的医生护士,谁也接触不到许佛纶,警务厅为了避免麻烦,也不会主动提严刑拷打过许佛纶。
人人都以为,她已经坐上火车去了天津。
在那里,想容或许很快就能东山再起,甚至超越在北平时期的名声,很快。
所以,那个血色夜晚,就成了散进风里的烟尘,杳无痕迹。
许佛纶睡了两天,才彻底清醒过来。
眼睛上蒙着绷带不能视物,除了疼,没有别的感受。
偶尔夜里在梦中被疼痛折磨的无法入睡,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她痛苦地挣扎,受尽委屈,然后再悄悄地睡去。
却从不肯掉一滴眼泪。
因为白天,荣衍白告诉她,“忍不住,就想想以后没有眼睛的日子。”
她还年轻,只有二十一岁。
她想看看这个世界,再满目疮痍,分崩离析,它都是美的好的。
她得有一双眼睛留下来,将它看遍。
荣衍白也不常来,来了也不长久坐着,偶尔会跟她讲两句话,气得她暴跳如雷,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天他来时,翘枝正坐在床头给许佛纶读故事。
让人一言难尽的爱情,听得他精神崩溃,后来再进病房,就带了几本珍藏的旧书。
一些传奇或者公案,剩下的就是些恐怖的鬼怪传说。
于是,许佛纶安静养伤的时间里,血色茫茫的眼前,总是会游荡着形态古怪的神鬼。
她气得咬牙切齿,“荣衍白,你给姑奶奶等着!”
他阖上书,看她躺在病床上无力地挣扎,愉快地笑起来。
“你救的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北平城。”
挺好的。
许佛纶嗯了声。
张如卯在离开北平前,曾经偷偷见过袁蕴君,具体说了什么,他没有兴趣知道,只是事后袁蕴君前往陆军行政公署。
不出意外,康秉钦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在医院。
那时候的场面,会不会让人很动容?
许佛纶已经睡着了。
荣衍白打量了她一会,莫名地很愉悦。
其实袁蕴君接连两天都去了公署,第一天康秉钦身在军营,彻夜未归,第二日直等到天边有了暮色,她才见到他。
“秉钦,许小姐可能出事了。”
康秉钦抽出份文件,交代了韩嘉儒几句,然后问,“哪儿听来的消息?”
袁蕴君急切地说,“如卯那孩子回来了,来看我之前,她去了想容,见过许小姐。”
康秉钦抬头。
“她那天差点被抓,是许小姐掩护她离开的,当时警察已经把公司围了。”袁蕴君想了想,“我觉得警察可能会带走许小姐,他们倒也算了,只怕林祖晋……”
她话没说完,康秉钦已经叫韩嘉儒给警务厅打电话,对方支支吾吾,只说请了许佛纶来配合调查,人在当天就已经离开了。
天津的康家小公馆的守门人却说,“许小姐五天前曾说在北平有要事,晚些时候再来天津。”
至此,许佛纶的踪迹没了下文。
半个小时后,文海辉亲自接出了警务厅,满面堆笑,脸几乎都要埋进地里,“康总长大驾光临,卑职……”
陈志洪不耐烦地阻止了他的寒暄,“许小姐到底去哪儿了?”
文海辉满脸都是汗,哆哆嗦嗦从随行手里接过了文件,“因为有人告许小姐杀人,卑职请了许小姐来配合调查,两个小时后许小姐就被人保释离开,至于去了哪儿,卑职不敢过问。”
陈志洪问,“什么人来保释的?”
“台门的荣先生。”
康秉钦几乎在一瞬间,想起五天前在教会医院遇上的荣衍白和他怀里的女眷,衣服上的血触目惊心,人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子。
有些事情,慢慢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挽救。
坐在前往医院的车里,陈志洪说,“五天前的傍晚,确实有许公馆的电话打到公署,只是当时您已经下班了,韩秘书没敢打扰。”
那第二天,为什么也没人提起?
对,韩嘉儒是袁家的人,对袁蕴君忠心耿耿,至于许佛纶的死活,谁会关心。
连他不也是同样?
他们都以为佛纶无所不能,所有的麻烦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只能任人宰割。
进了医院,再到许佛纶的病房很顺利,只是医生尽职尽责地交代,“康总长探病请控制时间,许小姐的伤势现在危险期,不适宜被过度打扰。”
他的动作一顿,轻轻地推开了门。
她在病床上躺着,毫无动静,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刀,扎在心上,痛不欲生。